内容:
林海遗珠 3
出到大河一星期以来,总是下着雨,我们的计划受到阻延,只钓到两条鱼,还不上四斤呢。
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二日,这是终我一生也难以忘怀的日子。
“冬梅,雨停了,今晚咱们就去钓鱼吧。”看来忠耿心急了。
“不太好吧。洪水还没有退完,等明天才去。”我迟疑着。要知道边界这里因山势高,平日河水都是十分湍急的,以格兰河来讲,洪水一到,水位可以一下子提高十多呎,清清的泉水一下浑沌不堪,万马奔腾的水势慑人心,三人合抱般粗的大木桐可以直插在漩涡中心旋转,就像拿一根筷子在奶茶里快速搅动一样,真是惊心动魄。
“不,等不了,再过十天就是联络时间,同志们来到这里粮食也该完了,咱们得积极准备呀。”按忠耿的计划就是想多钓些大鱼烘干当后备粮。
革命利益,当务之急,我只好同意。
要钓大鱼就必须利用夜晚的时间。当夕阳把大半个身子隐入西山背后时,忠耿已先去河边了,而我则忙着打点事务工作;盖雨布、绑吊床、生火做饭。
没过多久,忠耿折回来砍长竿。
“做什么?”我莫名其妙,因为钓大鱼是不必用钓竿的。
“钓钩被树枝卡住了,现在只有三枚大的钓钩了,少一枚都会给我们的生活增添多一重困难,一定得设法取回。”
“水还是很急,可别轻易下水呀。”我不安的交待着,可是
回头一瞧,他已走远听不到了。
森林里的黑夜总是来得早,没多会儿,天色已暗了下来。我煮好了晚餐,把点着的“打马土”放置在一长条木片上,这就是我们的手电筒了。
“冬梅,冬梅,快来帮我。”河边传来了忠耿急急的呼唤声。“哎!”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急急赶了出来。
“怎么啦?”出来一瞧,发现忠耿漂浮在河中央深水处,吃力地拉着树桠。
我赶紧跳下水,凭我的好水性,顶住了身体的虚弱,我一手高举着火把,一手划水,忠耿用手搭在我的肩上,就这样我带着他顺流游到对岸去。
“看你冷的直哆嗦,我们还是回去吧。”忠耿的体力不能不令我担心,可是看到他只着一条短裤,在那特冷的河水里泡了那么久,全身湿漉漉的,又饿又冻怎么能过夜呢,所以我还是提出来了。
“要回去就快点,我快支持不住了。”他抖颤得更厉害了。
于是我在前举着火把,忠耿在后扶着我的肩膀,两人颠颠巍巍的从齐腰深的急水滩像螃蟹般脸向上游横着过,火把时明时暗,很难掐准该走的路线,而湍急的水却像猛兽般凶猛无情,一个劲的向我们猛烈冲击,这水势有时把我们的脚板钉死似的拾不起来;有时则开玩笑似的死命要托起我们的身子,让我们漂浮起来,这是最危险的,一旦身子漂浮起来,不需一秒钟,我们的身子就会被急流卷走。因此,每向前跨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而且要非常的谨慎,因此越前进越吃力,越前进速度越慢,而越慢就意味着承受的阻力和冲击力就更大。我清楚地感受到忠耿很难顶得住了,可在这么紧张的时刻;在能见度这么低的情况下,我根本不能分心回头瞧他一眼或讲一句话。我们是处于河中央地段,真是进退维谷,只有在心底里拼命喊:“坚持下去,就是胜利!”只要撑过这一段,我们就算胜利了。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我不能够了。”随着忠耿的手一松。
“啊,忠耿!忠耿!”我的心突地一沉,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忙转过身来抓,可是什么也抓不着。
这时我自己也快挺不住了,定一定神,奋力往岸边冲了过去,极度的惊恐和疲乏使我瘫坐在地上。救忠耿,
我要救忠耿!我挣扎着站起来,沿着岸边向下游奔去。
我一边跑一边喊:“忠一耿一,忠—耿一,你在哪里?忠耿一”我撕心裂肺地喊着,可是只听到自己的呼唤声不断地被黑暗吞噬着,而忠耿的音息一丝也听不到,一点踪影也看不到。我的心碎了!
怎么办呢?难道忠耿就这样撒手而去?想到这里,我的心像被千刀万剑在凌迟。我的视线模糊了,我冰冷的两颊不断有热流淌过
不,这个时刻绝不能哭。我死命咬住下嘴唇,竭力克制即将崩溃的感情,得快点想办法,想办法救他啊!
下水,对,下水去找他。可是当我的腿浸在冰冷的水中时,才暮然察觉到眼前是一片漆黑,水深水浅,水急水缓,根本分辨不出,而自己已是疲惫不堪,下去能起什么作用呢?我摇了摇头,失望地折了回来。也许,也许情况不会那么糟糕的吧,说不定他会像刚才那样卡在什么地方。想到这里,我马上放开喉咙喊了起来。
“忠—耿,“忠—耿一“你在哪里呀?忠—耿一”一声又一声的呼唤,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已喊得声嘶力竭,再也喊不出声音来了。
我木然地瞪着黑暗里的河水。忠耿就在那儿,就在那儿,是这么的近,这么的近,然而他却回不来了,回不来了。难道他真的就这样永远起不来了?!不,不会的,多少次的枪林弹雨,他都挺过来了,他的生命是十分顽强的,不,我不相信他会离我而去。
我只感到心脏一阵一阵的紧缩,头脑一阵一阵的发麻,痛苦难当。我真想放声痛哭。可是理智告诉我,要清醒,要冷静,要用百倍的勇气来战胜残酷的现实。这个时候的眼泪只会削弱斗志,只会使人无能为力。不,不能哭,忠耿最不喜欢我哭的,再想想办法吧,可能忠耿在比较远的地方上岸,听不到我的呼叫,也没有照明
物让他回来。对!明天,明天还有希望,天明才有办法啊。
就这样,我双眼干瞪着黑暗里的河水,头脑一片空白,直至第一线曙光照进这边陲的野林里。我急急的跳入水中,不顾那凛例如冰的河水,游过对岸去,找到了昨晚涉水过的浅滩,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忠—耿——,你快应我呀。”我疾呼。
只有哗哗的水声在应我,心里又是一凉,不,我必须到下游去找。
于是我沿着河边拼命往下跑;不管是深水潭还是激流,也不管是险滩还是崖壁,我都快速越过去、攀过去。
长长的急水滩之下是一个大潭,潭水十分平静,那儿有忠耿的踪迹?我全身无力,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周遭的景物变得模糊浮动起来。最后的希望破灭了,这么平静的潭水都上不了岸,还能有力气到哪儿上岸呢?完了,完了!
同生死共患难的亲人,坚强可靠的战友,革命须要你,我现在更不能没有你,可是如今剩下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摆在眼前的困难像刀山、似火海,凭着孤影只身的我,有能力、有勇气顶住吗?
多年的夫妻之恩,十载的战友之情,我舍得掉吗?我实在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不愿意面对这样一个现实。
“我还是跟你去吧,忠一耿—”我突地呼喊起来,疯狂的向激流奔去。死!只有一死,才能脱离苦海。
颗石头绊倒了我,我跌坐在浅水中,冰冷的水溅满了一身,也浇醒了我发烫的脑袋。
“我牺牲了,你要争气、要坚强起来,千万不能消沉啊。”
忠耿坚定有力的话语在耳边回荡着。
啊,自己还活着,为什么就那么不争气,竟想一死了之,那么对不起爱人,对不起烈士。想到烈士,就联想起那历史的罪人一叛徒,如果不是叛徒这么彻底的出卖,何至于出现今天这么悲惨的局面呢?我如果也死了,还有谁会懂得事件的真相,那未免太便宜叛徒了吧。对!我不能死,只要还有能力活下去,就不能死。我要揭发叛徒的罪行!我要为忠耿报仇!
“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里,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我坚信,只要勇敢战斗下去,党是绝对不会抛弃我的,党一定会派人来联络我的。我不能那样儿女气息,我要拿出一个共产党员的气概,要向战斗英雄学恩同志学习;学习他孤胆敢战敢死!我要向白毛女学习;学习她孤胆顽强求生!我更要向忠耿烈士学习;学习他粉身碎骨紧跟党!
冬梅呀冬梅,我应该名符其实,做那傲雪顶霜的红梅呀!
心里交织着仇与爱;耳边响着毛主席的教导;眼前升起英雄的高大形象!一团团炽热的火苗温暖了我冰冷的心。我站了起来,对着潭水默默地哀悼。
忠耿啊忠耿,人民的好儿子,党的好干部,我的好战友,安息吧,你那颗真诚、纯朴的丹心,在人民的天秤上,是称得出几两几分的你那沸腾滚烫的热血,永远温暖着战友的心。你生为北加人,死作北加魂。异国参军你争先,艰苦建军没怨言,革命困难您心坚,勇渡低潮勤磨炼,重建基地奔在前,艰辛劳苦把家建。忠心耿耿二十年,那时不把党来惦,国内国外全踏遍,人老心红志冲天!战友啊战友,您那坚强如塔的形象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您的高风亮节将永远激励着我向前进!安息吧,亲爱的,您太累,太乏了,就安息在祖国的边疆吧,等到胜利的那一天,我再把鲜花来献上。
*** *** ***
当太阳再次从东方冉冉升起的时候,我抹去了心中的悲痛,藏好了多余的东西,迎着漫天的霞光,来到河边。
对着远处的大潭,我久久地凝视着,我真舍不得离开这儿,舍不得离开忠耿。这时,耳边又响起了一个亲切的声音:“冬梅,别难过,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牺牲了,你可要挺得住啊!你一定要向党负责任。
“忠耿,我一定要继承你的遗志,放心吧。”我徐徐脱下军帽深深的鞠了一躬后,毅然的转过身去,大踏步迈向第一个挑战走到联络点去。
当我从河边上到山顶时,心中又是一阵惘然,拾眼望去,绿林紧挨着绿林,无边无尽。从来不曾单独在大森林里生活,能行吗?
我真的能到达联络点吗?摊开地图一看,足有二寸来长。在大森林里我们正常行军一天只能走一寸(地图)的路。这么远的路程,怎么走?
唉,要是忠耿在就好了,有商有量的,可是我望着周围,空无一人,忠耿是永远不会来了。思路又滑向前晚的悲惨场面,周围的景物模糊了起来,我忙把头用力一甩,大声的告诉自己:“冬梅呀冬梅,你只有承认事实才能适应它,最后才能改变它。万事起头难,勇敢一点吧。”
是啊,闯!如今我的前途只能靠闯出来的。走吧!
我尽量选择跑河,比较不容易错,但较费劲,遭遇敌兵的可能性也大,但自己一个人目标小,提高警惕问题是不大的。就这样,花费了三天的时间,来到格兰河一条大支流。我已经完成了全程的三分之二。站在河边,看到咆哮的河水急速向南去,使我想起它的出口是在当晚出事地点的下游,真想沿河跑去看个究竟。忠耿只着一条短裤,也该让他穿上衣服啊。可是从这里到大河,来回起码要两天,而现在距离第一个联络点的时间只有一个星期,我没有先到,万一来联络的同志误以为连我也出事就走了那岂不糟糕。再说,亲眼看到忠耿死的惨状,恐怕感情更难支撑得住。横一横心,不去了,还是钓些小鱼,准备明天上山吧。
拿起钓竿我又犹豫了,一向都是尾随着忠耿,能钓得到吗?试吧,就试一下吧。我在心里鼓励自己,模仿着忠耿的样子,把切断的山蛭当钓饵,然后把钓竿用力向水一甩,一次,没有,再来,又没有,第三次,一条“史如歪”活跳跳的给拉了上来,接着,又一条“巴巴乐”上钓,才半个小时,我已钓到十五只小鱼,虽然成绩不是很好,但我已增加了独立战斗的信心。
凭我的记忆,从三角洲这儿上山沿垅跑很快就可以到达通往联络点的老路,只要到那里就不怕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上山,攀过一个高点又一个高点。跑河时,双腿时不时泡在冰冷的河水里,腿很容易酸软,可与上山比起来,还好受得多。缺粮这么久,上山脚像绑上千斤重的石头,拾都拾不起来,跑几下,气喘得不行,心里堵得慌,走几步就得休息一下,感觉身上的军包、枪支吊带也越来越重,只好砍一根小树枝充拐杖,时不时停下顶住背包底部,总比频繁坐下(休息)立起省力些。
艰难的登高后,来到一处较平坦的垅面,·该是主珑了吧,我放开脚步就走,一路上没认出一个地方,我还是继续跑,约模过了一个半钟头,竞莫名其妙的下到一条小溪去,可能是刚才偏东太多了吧,再试一下,于是再上山,可是照样的又错向河去,一天的时间就这样当掉了。已是傍晚时分,可仍然心有不甘,放下背包,轻装再去侦察。从另一条小支流的三角洲上山,到达山顶时,看到一条较大的山垅明显的向前插去,掏出指南针来对,“
东偏南15°”。晤,对了,明早就朝这儿跑。
睡了一觉,再次上山时,记忆却变得模糊不清了,由于是围剿期间,昨晚不敢折树枝做记号,现在东偏南的山垅遍寻不见,指南针该不会失灵了吧?我昨天好像是从这里跑,又好像是从那边跑,真迷糊。正当我团团转的时候,“砰砰砰砰…”前头响起了自动枪声。是敌人!看来沿垅跑是行不通的,还是沿小河跑,顶多路程弯一些。
当我下到另一条小河时,我细细的察看,没有发现可疑的痕迹,于是放胆跑起来。下午两点多,来到一条小支流。好熟悉,沿
溪进去看看,唔,左岸上那棵“达邦”树旁有一根弯弯扭扭的呈弓状的藤悬在那儿,对了,我就在旁边绑吊床宿夜过。这就是老路了,终于找到了。
咦!那儿为什么砍得这么光?要注意!听一下,没有动静,慢慢摸过去看,原来是个敌兵的弃寨;满地搁着砍倒的小树,而空罐头给山猪拱得到处都是,看痕迹已离开一段时间了。我安心的沿着旧路跑,我小心地灭掉足迹,傍晚时,终于到达联络点。
第一道难关给我突破,我胜利了,联络有望,甭提我心里有多高兴。
放下背包,我绕着那棵作为联络用的“柏拉弯”大树转,找到那指定的两片树根板的夹缝,就动手挖起泥土来,看看同志们有没有先到。没有痕迹,我坐下来歇口气,东看看,西瞧瞧。大队还在的时候,我们背粮时曾在这里休息,对,当时忠耿就坐在那片树根板上,凌志,坐在这儿,还有刘明坐在……想到这里,刚才的喜悦全飞走了。这个联络点刘明是十分熟悉的,接头的时间、暗号他都清楚,这儿附近又有三个旧敌兵营,他会不会来破坏?敌兵会不会重来?我该怎么等联络员?真苦恼。
唉,要是忠耿在,准会替我拿主意的,可是现在是万事靠自己,振作吧。
熬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终于想出了办法。我找到离“柏拉弯”树约三百码的一个山包做为潜伏点,不管是敌人或同志到“柏拉弯”树下,我都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但是他们却看不到我。
从此,我每天早上就来这里守候,下午三点跑之前把联络信放下去,第二天早上再从半个小时脚程之外的住处赶来把它取走,日复一日,都是如此。
第十八天了,怎么没有人来呢?总部有这么多人,难道都抽不出几个同志来?刘明叛变后必定到总部去搞鬼的。当同志们发觉后会不会也认为我和忠耿顶不了,也叛变了呢?或许敌人利用传单来骗同志们呢。果真如此,那我怎么办呢?就饿死在这荒野中?!
不,党是不会扔下自己的,领导不会那么草率,他是很理解我和忠耿的。不能按联络的时间来想必是他们那里敌情十分严重,这时又正好召开基地会议,十分繁忙。再说老老少少的,还有小孩拖累,困难该有多大呀。等最困难的时期过了,组织上一定会派同志来的;也许同志们已走到半道了,只是洪水啦、病倒啥的给耽误了时间……
正当我猜呀想的,突然“啪啪、啪”。
啊!是暗号,没听错吧。
“啪啪、啪”。又响了。
对!没错,是同志来了,我喜出望外。
“啪,啪啪”我赶紧应声,然而周遭一片寂静,我再发出询问的暗号,又没有回应,热起来的心又冷了下来。
“啪啪啪啪啪”“吱一一”一只啄木鸟嗖地掠过我的头顶,望着它长长的硬喙,我哑然失笑。
“神经过敏!”我骂了自己一句,重又拿起针线缝补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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