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
林海遗珠 4
这种望穿秋水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何况我是孤独一人在这浩瀚的林海里。天明时,带来了新的希望,心情会好起来,最怕是黑暗降临时,经历了一天的期待与失望,心情本来就沮丧,再加上黑暗的吞噬、饥肠辘辘,加上对忠耿的思念,真是难过极了,往往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真想一了百了。可是作为一个革命者就必须接受千难万险的考验,这样死去不正中敌人的下怀吗?我也无颜去见忠耿的。
为了自我鼓励,我每天早晚的第一和最后的任务就是唱歌。
“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是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人民的,是彻底的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
我们的勇气,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这是战斗的号角,这是坚持斗争的力量源泉,这歌声每天引导我编织新的希望;驱散失望的苦痛和孤独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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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时间在无限期延长,而我备有的粮食非常有限,起初有山蕃薯(注)日子还好过一点。十几天的功夫周围的山番薯也採完了,就只好一把焦米分两餐吃,盐也没了,体力是一天不如一天。怎么办呢?去钓鱼?!这一带的鱼已被钓得七七八八了,跑远一点又得过夜,那样是会影响联络的。无论如何,联络是第一重要的,不能去,宁可挨饿也不能去。
“呱呱,呱呱”一天晚上正当我苦想怎么补充一点营养时,传来了青蛙的鸣叫声。是啊,这一带有石头水鸡,是补充蛋白质的好食品。虽说现在走几步路都东歪西倒的,力气实在有限,真不想动。可是转念一想,现在保存自己是重要的,只要自己还能活下去,就可以为革命总结出一条新经验来。要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同志独自在大森林里长期生活的。这对于我们坚持长期的游击斗争是宝贵的经验,再说这也是磨练意志力的好时机。冬梅呀冬梅,为了革命得挺住一切苦难的煎熬,就去吧,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着。
我点着了打马土,举着火把,颠颠巍巍的沿着小涧寻找石头水鸡。
噢!这里有一只,我伸出巴掌,慢慢移近,然后突然盖下去,扑空了,再来,调整了距离,终于水鸡在我的指间挣扎着,我高兴地举起来看,个子虽小但聊胜于无,我折断了他的长腿,随手丢进塑料袋里,再继续寻觅下一个猎物。第一回“出战”,我就掳获了十只,一餐吃一只,那就会吃上三天,我计算着。
(注:山番薯为藤生植物,是可口的食物,但性毒,须切片煮过后浸在流水中数日方可再煮来食用,否则会头晕。)
从此我每隔三天就去抓石头水鸡一次,这样,总算有一点营养品进口,同时,活动活动筋骨,人也得到一些锻炼。
日子还是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人也感到一天比一天虚弱。
几乎一个月了,没法下水,洗个澡就冷得不行,甚至连洗衣、刷牙这么简单的事情对我都是一个负担。夜间我就像是置身冰橱里,无法入眠,三套衣服全套在身上了还是颤抖个不停,,想烧火堆取暖又怕没控制的烟到处飘,万一附近有敌兵营就会暴露,想来想去,结果找来了些破袖纸袋,把它们用针线一个一个连起来,围成一道纸墙,才算解决了问题。
一天里最难挨的时候要算是傍晚时分了,一天的希望再次破灭,心情异常焦躁、失望,而肚子又饿的慌,全身无力,稍动一下,激烈跳动的心脏似乎要夺口而出。有一天傍晚,当我站起来打算去找柴煮食时竟然就一头栽到地上,“我怎么睡在湿湿的泥土上?”醒来时还感到莫名其妙。“也许就这样饿死了吧?也许我这样倒下去睡就永远起不来?”我不禁怀疑起来,可是一次又一次证明人没有那么容易死的。是啊,既然还有一口气,就勇敢地活下去吧,果真就这样死去,那也无憾,我毕竟尽了努力,党是不会忘记我的,人民也不会忘记我的。
又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同志们依然音讯杳然,可我连焦米都吃光了,只剩下那渗在药里的一点点用以防潮的炒米了。实在是没法子再干等下去了,我得去找寻生存的条件,到哪里去呢?生产地是最好的去处,可是那里还有敌情怎么办?我走了联络问题又怎么解决?真伤脑筋。想啊想啊,噢!有了,这里朝阳最熟悉,来联络定有他的份,那我在联络信中跟他另约我们正月间去捉鱼住宿的临时“点”作为真正的联络点,这是叛徒所不懂的,那么信即使落在敌人手里也不怕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至于去生产地,就靠小心摸,碰上敌人反正我抱定必死的信念战斗,饿死不如战死!
费尽心思写好两封信,我反反复复的看过,深怕表达不清楚埋下去了,我又忐忑的再取出来审查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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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一号园一看,真心疼,多少同志用血用汗砍大树、锯小树,掘泥、播种,在这处女地上加倍付出的成果如今在地上横七竖八。我走来走去,在这三依甲大的园地里只发现到一棵木薯是直立的。我奔到树头一看,地上有一个窟窿,山猪光顾过的,真失望,可是仔细一瞧,另一边的泥土还完整,兴许还有薯。于是我抽出刀来扒开了泥土。噢!果然有薯,掘出来放在手上掂一掂,足有三斤重,多可爱的木薯,我抱不动拖也要硬拖着回去。
挖了薯,高兴一阵,烦恼又袭上心头。生产地给敌人破坏得这么彻底,连木薯叶都找不到,怎么能生活呢?一号园是这样,二号园、五号园看来也难逃这场浩劫,可是这么多片园地,难道全都完了吗?老三号园这么小,大概敌人不重视吧,得过去看看,马上就去看,反正离这儿不远。
我站起来,发觉头晕晕的,身子很乏,拾头看看天,快暗了个声音小声讲:“还是明天去吧,肚子这么饿,赶紧煮木薯来吃是最重要的。”另一个声音却大声哴起来:“不,不行!这是关系到能否坚持下去的关键性问题,得马上去。”
好吧,下定决心,马上行动。
透过昏暗的夕阳余晖,老三号园映在眼前。果然,这儿没被严重糟蹋,靠那陡峻的西山一角的木薯丛还是青青葱葱的,量虽不多,够一个人吃上整个月的。啊,我看到了生存的希望,真有说不出的兴奋。我忍着饥饿、困乏,跑到木薯树下,摇摇这棵,摸摸那棵,棵棵都长得蛮壮实的,啊!今后这儿就是我的家园了。
许久不曾有过这么好的心情了,这么多的木薯,今晚得好好吃它一顿,于是剥皮、生火、上锅,忙碌了起来。一缕缕按奈不住的薯香悄悄的从锅盖边沿溢了出来。唔,真香,我不禁猛吞口水,该熟了吧,我忙把锅盖一揭,热腾腾的白汽随之冲了我满面。啊,白里透黄,吱吱作响的薯儿躺满一锅,多可爱,多熟悉呀,这木薯少说也养活我有两年了,那时候经常和忠耿…是啊忠耿,如今我可好了,有木薯吃了,可是忠耿呢?这风雨同舟十载的亲人如今尸体都不知搁在那里,一想到他,两串泪珠滚落下来。
火苗一跳一跳的似乎要熄灭,突地,它猛的一窜,重又旺了起来,周围也被映得光亮。看着、看着,我心底里的火苗也发出亮光。
“鸣——鸣——”第二天一早,我吃完饭正收拾时,传来了呼啸声,是这么的近,既像人叫,又像马罗猴在寻找同伴,我不禁停住手注意倾听。“Makan,Makan”是马来语,是男声,不可能是群众,晤,是敌人!叮叮当!像是盘、碗、杓碰跌一地的声音。哦,是敌人的营寨,在四号园旁,和我这里只不过是一水之隔罢了。
管他呢,我照旧建我的家园,若他们敢来进犯,我就豁出命来拼。
“咦,怎么又睡在地上?”我莫名其妙,挣扎着坐起来,感觉头还是晕的,拾头看看天,在朦朦暗中还残存着一抹淡红的晚霞,看看周围,这是老营地旁,而空心菜、树枳菜撒满一地,有几粒黄澄澄的酸茄滚到大树边。噢!记起来了,我刚才到老营地找菜,本来身体不大舒服,倒回来时,头更是晕得不行,天旋地转的,心跳剧烈,最后什么也不知道。又是木薯中毒,记不起这是第几次了。我硬撑起身,扶着树让那阵剧烈的晕浪过去后,才砍了一棵小树当拐杖,拄着它,慢慢地走回家去。
孤身一人战斗已两个月了,敌兵也撤退了,可是同志们到底还要多久才会到来?最近几乎每晚都有山猪来偷吃木薯,这对于我的生存构成莫大的威胁,得想办法,得有新的打算。再到各个园地去仔细看一下。果然,在敌兵弃寨旁的四号园里,还有相当量的木薯树没有遭受破坏,养活我一个人是绰绰有余的。好!马上就搬家。
敌兵在这里驻扎这么久,他们把空罐头、空瓶子丢得到处都是。我把那些瓶子捡回来,拿水洗出瓶底那残存的酱油、茄汁等,加到我的食物中来,那就是我身体所须盐分的唯一来源了。
安好新家后,我的新生活开始了,我天天为制作木薯干而繁忙。每天起个大早,就把前一天拔的木薯清洗、剥皮,然后置放在钉满小洞的铁片上擦,太阳升高了就把这些木薯碎铺在藤蓆上晒。经过两三天的曝晒后,我就将这些雪白、可爱的木薯干储存起来。现在我心里可踏实得多了,敌人再来,我已有粮食好周旋,敌人不来那就更好,同志们来联络时这些粮食就用得上。碰到阴天、雨天,我的“木薯加工厂”无法开工,我就到各个园地跑跑,找些菌类、青菜,顺手打猎。说起打猎,我三番五次遇到山猪、猴子,都让他们机警地逃脱了。不过,终于有一天,一只十来斤重的马罗猴倒在了我的枪口下。有一点肉就着木薯吃,多香甜,多美味可口。
“…九十…一百…一百十一。”我屈着指头一算,我孤身一人战斗整整一百十一天了。在这深山老林里,每天听到的除了猿啼就是鸟叫声,没有人的音讯(除了那小段时日与敌兵为邻外),没有收音机,我真正是与世隔绝。在这一百十一天里,每一分钟都充满着考验,每前进一步都是踩着困难的。那天从水里的倒影看到自己的头上己是白茫茫一片。原本过早长白发的我这下可熬成了现代版的白毛女。
其实我的遭遇也挺像故事中的鲁滨逊。鲁滨逊独自一人漂流到荒岛,为了长远打算,他蓄养羊群,甚至把从沉船里得来的麦种播下。是啊,我也可以种菜、种木薯。那我就动手吧,把这一片枯死的木薯树清除掉,把草拔光,然后翻土、下种,我还可以烧火泥以便施肥。
正当我憧憬着美好的将来时,隐隐约约传来了“啪啪、啪”击树声,大概又是啄木鸟吧,别再上当。我拿着刀站起来准备去劈草,耳边又传来了同样的响声,这次是更近、更大声了。我忍不住停下来侧耳听着。第三次、第四次,都是同样的响声,而且一次比次更大声。
啊!是同志,对,是同志们来了,我真想喊出声来。“啪啪啪”我赶紧用刀背在树根板上敲了起来。咦,没应声。噢!真糊涂在心里头默记了几百遍的接头暗号,怎么搞错了,再来一次,啪、啪啪”。这次很快的对方应了我。
烦恼一笔勾销,喜鹊飞上了枝头。“同志!”我高声呼叫,循着声音狂奔。
几个人影也急急向我冲过来。“冬梅同志!冬梅同志!”噢!是朝阳同志,我认出来了,还有凌志同志,还有…还有,一层浓雾蒙住了我的双眼,我再也看不清还有谁,还有几个人。
啊,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这一天。在这一瞬间,我发觉边疆的这一片古老从丛林发出了万道霞光般亮了起来。这一瞬间,什么苦与难、悲与愁已抛到九霄云外。在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紧紧地握住同志们的手,心里很想讲些感谢他们的话,可是激动使我开不了口,我只顾笑,只顾让眼泪自由自在地畅流。同志们也和我一样激动,一样泪流满面,紧紧地把我围住,许久、许久,几个声音同时迸出了一句:“冬梅同志,你不愧是我们的孤胆女英雄!”
初稿于一九八四年九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