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
江边的小屋
这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末叶,诗巫市郊的一个角落
缓缓而流的拉让江与直插市区的公路间,是一片狭长的住宅区。一幢幢的楼房掺杂着一间间的小屋子稀疏地分布着。其中有一间新房子特别显眼;它的屋顶是用“亚答”叶盖的,地板是由木板杂着竹片钉成的,墙壁是以“加章”围成的,可是由于建筑经费不够,缺了半面墙。整间屋子大概只有两丈见宽。不明就理的人到这里还会误以为是伊班同胞的稻芭“朗高”。其实这是道地的华族——杨谨的家。与这间“朗高”形成强烈的形象对比的是一之隔的华丽的大宅,它是杨嫂的娘家。这间大宅非常宽敞气派;那大大的门口上方是用弧形的七彩玻璃片镶嵌的,窗子奇多,窗格子是木雕花式,窗门嵌上五颜六色的花玻璃,大厅的墙上到处是颜色鲜艳的壁画,画上有奇山异水,有飞禽走兽,煞是好看。屋内还分有宽大的前厅,二厅,饭厅,厨房,房间少说也有十来间,就单说那个厨房一字排开六,七个灶头可媲美大餐厅,还比杨谨的家要大几倍。因为屋子太大了,门道多,陌生的客人造访还闹笑话,兜兜转转要回家时竟找不到前门。这是战后的新建筑,也是号称南兰律四大宅院之一。
杨谨一家五口挤在这间分不出客厅,房间的“朗高”里。别看这屋子笼子似的狭小,一进门还是令人有空荡荡之感;墙上就挂着那么一面直径半尺来长的小镜子和一张12寸大的杨谨两口子的结婚相,屋里没有床铺,只有草席,没有桌椅,只有几只自制的小凳子和一个充当桌子的木箱头,在用点木料和泥土砌成的灶旁,是一个用牛奶箱自制的小食品橱。在这些家当中,有一只用旧布盖着的皮箱,这是杨家曾有过辉煌的唯一证明。
天都快圈黑下来了,杨谨却还没有回来,杨嫂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时不时往门口张望。战争虽然已经结束了好几年,可是自从经过这三年零八个月的残酷战争洗礼后,杨嫂变得有些神经过敏,总是担心不测的灾祸会突然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正当她胡思乱想时,“嘭”传来了箱子落地的一声响,杨嫂提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没过多久,杨谨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钻了进来。
“水!”屁股一着凳子杨谨就嚷了起来,一边脱下帽子拿在手里当扇子扇。
“今天运气怎么样?”杨嫂赶紧把一杯白开水端到丈夫跟前。
杨谨并不搭腔,只顾扬起脖子一骨碌把水灌下肚。
“真气死人,人到穷时四处都是钉子等着你去撞。”说着他用衣袖狠狠地一抹嘴上的水迹。“像这样有一天没一天的打着散工怎么挨得下去?”说着,忧虑的眼光凝滞在杨嫂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就快分娩了,别说积一点钱坐月用,就是当前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唉!”杨谨长叹了一口气,徐徐的抬起头来,当他的眼光一接触到那双旧皮箱,眼睛一亮:“噢!对了,金,还是狠下心再卖掉你的一副嫁妆吧。”
“你说什么?还要再卖嫁妆?只剩下那么两副了,我宁可挨饿也不卖。”杨嫂双眉紧锁着。靠一支钩针,一条白线,挑呀挑的,挑成了花样图案,挑成了枕头套。挑成了床单,门帘,窗帘,桌布,这是她花了整年的时间把少女的梦都编制到里边去了,这同时也是一门高超的艺术,何况这是她人生里程碑的重要纪念品,要卖掉实在心痛难耐。
“你宁可挨饿没问题,难道也让孩子们跟着挨饿不成?”
“那……”杨嫂痛苦得讲不出话来。
这时,随着汽灯的灯光一亮,由隔邻传来了几十个人叽叽喳喳,叮叮当当的开饭声音。一阵风吹过来,还不上五岁的小丁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的咽下一口水:“唔,好香啊,阿们一定是煮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三岁的小飞一听有好吃的东西就缠着丁丁嚷:“我要吃,我要吃。”
“哪,我那里有?”丁丁张开口又摊开双手给他看。
“我要吃,我要。”小飞顿了顿脚,最后索性赖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锅里的粥又还没有熟,妈妈一时也拿不出东西给她吃,只好哄他,实在是太饿了,无论杨嫂怎么哄也哄不住。
本来心情就烦躁的杨谨这时来了火气,他冲到小飞跟前:“吃吃,吃,只懂得吃,什么阿妗,人家可当你是路边狗。还要哭?还不停?“说着一巴掌掴向那裸着的小屁股,殷红的五指印立刻现了出来,小飞哭得更大声了。
“真是的,孩子懂什么?”杨嫂忙把小飞抱了起来。
*** *** ***
过了几天,杨嫂终于产下一个女婴——芬芬。由于营养不良,产时失血又多,产后几天都无法爬起身,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落在杨谨身上。他每天必须赶个大清早到市区找些散工做。出门前,他又要煮饭,又要料理产妇和照顾几个小孩子,还要到河边去挑水,末了,他把前一个晚上摸黑洗好的衣服晾上才急急忙忙地赶着去。煮午餐的责任便落在小丁丁的身上,由于是烧火柴,起火都要老半天,还弄得一屋子烟。妈妈看得心疼又心焦,想硬撑起身但感到头晕日眩,天旋地转,无奈何只好躺在那边教她。
一天,正当杨嫂迷迷糊糊闭上眼睛,饭早已干了,可丁丁并不懂,还在加火,突然“啪”的一声陶锅裂成了两半,丁丁被吓得不知所措,哭了起来。杨嫂被吵醒了,忙安慰丁丁:“乖,好孩子,别哭,你把火灭掉,拿把汤匙小心的把清洁的饭舀到碗里,掉到灰里的拿来洗过再煮。下次可要用心点,我们现在只剩下那么一个锅了再破就没得煮了。”
丁丁拉起裙角把满脸的泪花抹掉,就懂事地按照妈妈的意思办。
这天下午,随着满天滚滚而来的乌云,刮起了大风,眼看就是一场暴雨到来,杨嫂赶忙嘱咐丁丁去收衣服。丁丁跑到晒衣架下,几件长的衣服给她拉了下来,她抱着回家去再倒回头收其他的,可是这些儿衫,尿布,肚兜高高的披在竹竿上,除了被风吹落的几件之外,不管他怎么踮着脚尖或搬来小凳子都无济于事。几个高大的表哥借着起风就在近旁忙着放风筝,丁丁请求他帮一帮,可他们连理都懒得理她。丁丁急得快哭了,无法可施,只好回屋里求助于妈妈。当她再次从屋里出来时,并不去求人,而是径自奔到屋后找来一根长竹竿,拖到晒衣架下,吃力地把它竖起来,然后仰着脖子,摇摇晃晃的挑着衣服;竹竿总是不听使唤,要它指向东,它偏指向西,要它指向天,它偏要赖躺在地上。她累得手痛脖子酸,一不留神,滑倒在一注泥泞里。一旁的表哥们像看戏般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几经艰难,总算挑落了几件衣来,她赶紧抱着往回走,一放下又赶着出来挑,这时雨已开始下了。
“丁丁,快回来,不要收了。”尽管杨嫂晓得为数有限的尿布没有全部收回来是不够婴儿一个晚上用的,她还是心疼地把可怜的孩子唤回来。等丁丁进到屋里时已全身湿淋,嘴唇发紫,身子嗦嗦发抖了。
*** *** ***
才分娩一个星期,杨嫂就不得不强撑起身操持日间的一切家务了,经常累得腰酸背痛,疲惫不堪。可那些近在咫尺的兄嫂们及几十个侄儿,侄女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有必要帮一帮三姑。所幸,穷人的孩子早成熟,丁丁多少能帮头帮尾。
一天午后,杨嫂实在困极了,沉沉地睡去了。突然她被丁了的哭喊声吵醒,这孩子哭一定有什么不对劲,杨嫂勃地坐了起来,只见丁丁抱着一岁大的小俊在哭,不看犹可,一看之下杨嫂魂都给吓散了,原来小俊口里不停吐着白沫,肚子胀得鼓鼓的,眼睛有气无力地翻着。
“这是怎么回事?”杨嫂失魂落魄的接过孩子,她立刻嗅到一股浓烈的樟脑味道。
“弟弟刚才在地上爬,不知他从哪里捡到臭丸吃。”
“快,丁丁,快去唤外婆来。”
丁丁应声飞也似的奔出门去。
看到怀里的孩子骨瘦如柴,那奇薄的肚皮使肠道隐隐现出来,要养活,养大该有多难呀。想到在日本帝国主义的魔爪下,自己的家园在一把火下化为灰烬,而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三天内痛失一子一女,千万可别在出问题啊,想到这里,眼泪滚滚而出。
杨嫂用手指抠孩子的口腔,又拿布来抹,这一番刺激,孩子立刻吐了起来。
过了好一阵功夫,丁丁牵着一个拄着拐杖,一路咳得张大娘赶来了。张大娘一头白发,她躺在病榻上已一个多月了,看来在人世间已不会有多少时间,走动对于她来说已是一项十分艰难的事,但是念及苦命的三女儿,在杨嫂产后,已是第二次走动了。
一进得屋来,张大娘已是气喘吁吁,心跳不已。
“妈,你快来看,这孩子……"杨嫂哽咽着。
“啊……金,咳……快……快把……这药给孩子灌下。”张大娘颤抖着的手递来了一小包药散。
杨嫂赶快掀衣挤出一些奶水和着药给孩子灌下。孩子的脸色慢慢转回红润,呼吸也较均匀有力了。大家心头上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
“算这孩子命大,唔,给他取个小名吧,就叫阿顺,对就是阿顺,但愿菩萨保佑他顺顺当当的长大成人。咳,阿金,往后对孩子们可要多加留心啊。”张大娘又是祝福又是嘱咐。
“嗯,我知道啦,妈。”这一声应承有多少凄楚心酸,力不从心呐。
张大娘挪动脚步到灶旁,打开小食品橱,只见小半碗炒着些白酒和盐头的差泥,不仅长叹一声。
“阿金,你别以为妈不理解你的处境,只是你那几个嫂子太过不近人情。那天,咳……看到你产后身子那么虚弱,只捉来那么几只鸡,就遭到她们的冷嘲热讽:说什么还是女儿亲,倒不如叫女儿养。唉,我还能活几天哪?还要受这些冤气”说罢,老眼里噙满了泪水。
“妈,干吗提这些?你平生做了不少好事,积了不少德,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你应该安安心心的享晚年,不必为我担心,反正我还年轻,身子骨还好,熬一熬就过去了。”
*** *** ***
月子总算过去了。这天傍晚杨谨回来神态与往日大不相同。
“丁丁,快过来,你看爸爸买的布漂亮吗?叫妈妈给你缝件新裙子穿好过年啰。”“来,小飞,阿顺,吃饼干。”杨谨从篮子里翻出块花布和一包饼干。孩子们高兴地围拢过来。
“怎么啦?孩子他爸,干吗要破费?我的旧裙子可以改给丁了穿嘛。”杨嫂嘟哝着。
“嗨,那有什么,我找到工作了,举家子应该高兴一下嘛,还要那样寒酸?”
“你说什么?真的找到工作了?”杨嫂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那还有假的,我已找到一份码工啦。”杨谨眉开眼笑。
“码工!”杨嫂一愣,欣喜似乎已消失了一半,代之是一片愁云悄悄地遮了过来。“那是一份多吃力的工作啊,你的身子骨顶得了吗”杨谨在家是老么,从小没干过粗活,战前只是看守着自家的店铺?还经常悠闲的拉着小提琴。”想到这里,杨嫂不由得增添了顾虑。
“唉,我怎么不知道这份工十分吃重。可战后这几年找工作就是这么难,六张嘴在等着吃饭啊。”顿了一顿,杨谨又笑了,这段时日来我做散工,不是和码工差不多一样吗?况且我才三十来岁,身体还壮,锻炼一下会更好的。”说罢,他把左手臂一曲,露出结实的肌肉,然后用右手握拳重重的击了两下,笑着对杨嫂说:“哪你看。”杨嫂也给逗得笑了起来。
好些日子以来,丁丁不曾看到爸爸的兴致这么高,这下他可乐了,胆子也大了起来。
“啊,呵哩呵——我是泰山,爸爸是大树。”她攀着爸爸的臂弯缩起脚来晃,小脸蛋上浮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衬着那双流露出聪明的大眼睛,更显得可爱。孩子的天真浪漫逗得杨谨两口子乐了。
*** *** ***
一家人总算过上正常的日子,虽然苦些但至少不必再挨饿。
天傍晚饭后,杨谨从篮子里掏出糖果分给孩子们,孩子们高兴地笑着,叫着,乐开了怀。这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这人是孙老板,大烟鬼,算起来他是第二次到这里了,前一次大概是在一个月前,他和杨嫂的六哥在附近溜达,可今天竟然登门造访,杨谨两口子呆呆地望着,脸上露出迷惑不解。
“啊,杨二老,你们吃饭了吗?”孙老板一进门就先打个招呼。
“刚吃过,你请坐,有什么事吗?”杨谨客气地搬来一支凳子“嘿嘿。”孙老板皮笑肉不笑地露出一口给烟熏黑了的牙齿。他不做正面回答,反问道:“你们在这里住了好久了吧?”
“哦,已住半年了,几片“加章总算有个遮盖。”
“嗯!”孙老板用细得像鼠眼似的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建这个'朗高'得花多少钱哪?”
“连工钱算,大概花了一百元吧。”
“哦,一百元。”孙老板略沉思了一阵,小眼珠骨碌碌转了几下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来。“告诉你们吧,我今天是有事来通知你们的,这块地已经卖给我了。”
“你说什么?”杨嫂尖叫了起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谨目瞪口呆地直立着。
“我再说一遍,这块地盘已是属于我们的了。”孙老板慢条斯理的哼着。
“不,不,不可能,这片地是我的,我并没有卖呀!”杨嫂几乎是歇斯底里了。
“实际上我花了五千块买来,你看,这不是卖契?”说着,他把张摊开了的纸往他们面前推着。
“天哪!竟……竟有这样的事。”杨嫂抓着那张纸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这明明是还‘加兰’税的纸,今天怎么……怎么会变成卖契?”天在旋,地在转,泪珠挂满了杨嫂苍白的脸。
“岂有此理,你们搞得什么阴谋诡计?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啊”杨谨愤然了,他用拳头重重地在箱头一击。
“嘿嘿老兄,别动气,这事怎么个来龙去脉,可不关我事,反正有人卖地,我中意,花钱买下就是了。”孙老板还在一旁阴阳怪气的说着。
“我去问六哥,她到底搞什么鬼?”杨嫂抓起那张卖契颠颠倒倒地冲出门口。当年她买这片毗邻娘家的地时,由于没上过学堂,自己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让上过中学的妹妹代签名,但妹妹英文不行,六哥拿这卖契给她时,两姐妹都被蒙住了。
“要问你另外找个时间吧,我没有功夫等,反正我的钱已还清了。一个星期后就来拆房子,如果你们还不走,我就要出‘三万’了。”孙老板几乎是声色俱历的了。“哪,这里是一百块钱,算是赔房子的费用。”扔下了钱,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谁要你的臭钱?”杨谨一脚把孙老板刚坐过的凳子踢出门外接着抓起桌上的钱朝孙老板扔去。孙老板吓得拔腿就跑掉。
"天哪!怎么办啊?”杨嫂掩面痛哭,瘫坐在地上。
初稿于1983.4.5
修于2009.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