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
路 3
*逃*
每个晚上七点半是大家最兴奋的时刻,囚犯们从各自的牢房中走出来,集中在大厅看电视节目,不管上演什么,只要看到有五颜六色在荧光屏幕上晃动就是上等的享受了。
八点半了,跟往常一样,看完了电视,一个狱卒走向前来关掉电视机。突然,大厅一下子漆黑起来,人们叽叽呱呱的乱挤着。原来有一个囚犯趁人不备溜到电表处,把总开关熄掉,而另三个早已守在电视机旁,灯光一暗,马上控制住关电视的狱卒,接着把一团布料塞在他的嘴里。
一行十六人挟持着狱卒跌跌撞撞向铁丝网篱笆奔去。“一、二、三!”在低沉的吆喝声中,失去电源的铁丝网被几个大汉拔了起来。丢下人质,一个个陆续从洞中爬了出去。篱笆外是一片沼泽草地,大家争先恐后地向前跑着。
就在此时,异常明亮的探照灯光柱从各个岗楼向四面八方照射。身着显眼囚衣的十六人的行踪很快就被发现了。随着吆喝传来了机关枪的撼动人心的扫射声。
“啊!”突然一声惨叫,一个身影倒了下去。剩下的十五个没命地四散乱跑着。紧接着,四个岗楼的机关枪同时响了起来。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一条条火舌像流星雨似地抛向田野。没过多久,照明弹也升空了。继而徐徐降下。瞬间,大地亮如白昼,人们无所遁形,又两个身影卧下不动了。剩下的逃犯连滚带爬,拼命逃离火线。
当天蒙蒙亮时,筋疲力尽的阿固斯和加末来到一个山包休息。
没过多久麦哥及另两个逃犯也来到。大家一见面都呆愣愣的,心里头乱糟糟的,也不敢互相打听到底有几个存活下来。
气还没有缓过来,从大路的方向却传来了一连串军车的煞车声。紧接着近旁的羊肠小径响起了急促的皮靴声。
“不好!追兵来了,快跑。”麦哥喊了一声,大家才如梦初醒般四散跑掉。由于慌不择路,只知往前奔,有一个在小树林里转了一圈竟然向小路跑去。“砰砰砰…”在一连串的自动与半自动枪声中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
好不容易跑出了包围圈,阿固斯只感到气接不上来,心脏抖个不停,全身酸软无力,似乎要死了,不由自主地瘫了下来。这时,他听到身后有“噗咻、噗咻…”的怪声,大吃一惊,赶紧转过头去,看到的竟是加末一张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白得发青的湿脸孔。
“加末!”才从死神手里逃出来,有什么比亲人相见更令人激动?!阿固斯揽着加末,两人失声痛哭起来。
“也许咱们又错了,天罗地网的,怎么逃得出去?”加末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已经走到这地步,后悔也没有用了,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阿固斯感叹起来。
阳光异常亮丽,蓝天白云之下林野郁郁葱葱,这是在牢内日思夜想的好风光。终于,今天置身此景中,可心底里却泛不起一丝喜悦的涟漪,只感到胸腹里胀满了苦涩和彷徨。
相互扶持、跌跌撞撞,终于来到一条小路边。小路的尽头有一间高脚木屋。两人躲在草丛中观察了好一阵,发现屋里没有人,不禁一阵窃喜。于是由阿固斯把风,加末赤膊上屋子去。后门是虚掩的,他很顺手地偷到了两套衣裤、两顶草帽,还顺手偷来两粒椰子和一把刀。
吃了椰子,换过装束后,胆子大了起来。他们随手在菜园里拔了几根豆签扛在肩上,走向大路。大路上,不时有巡逻兵骑着电单车呼啸而过。两人把帽沿拉低向美城的方向走去。大路旁,他们发现一辆没有上锁的轿车停在那里,四顾无人后,阿固斯打开车门偷得一个钱包。打开一看,里面有八十五元,够他们买些吃喝的了。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阿固斯和加末似乎也领略到了,于是他们继续朝市区走去,越过惊魂岭后,他们折向海边,再从海边跑向甘榜,路线呈“U”字形。
天色罩在黑幔之下时,他们到达一个渔村。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海天一片灰蒙蒙。
沿着海滩走了一段路后,加末兴奋地叫了起来:“看!这么多艘船。”跑近前一看,在五、六艘渔船中停着一艘捷艇。,挂尾车还没有御下呢,真是喜出望外。他们在每艘船里搜索,结果找到两桶汽油。
把捷艇推下水跳上船后,他们不敢马上拉着机器,而是任由小船在海水里漂流。
“我说加末,咱们这是要往哪去呀?”
“本来不是说好逃出后到山城去的吗?”
“要去山城,首先得进入巴河口,那里的渡轮人多,不小心会被发现的。”阿固斯说:“再说,山城离你我的家乡十分遥远,咱们人生地不熟,万一不能立足,退路很难。”
“那咱们不是走投无路了?”加末担心地问道。
“这样吧,咱们反方向走,从纳河进去,看看能走到哪。”
“从这里到纳河口好远噢,船这么小,行吗?”
“咱们靠岸边行驶,万一有个意外,凭你我长期与急流搏斗的水性,还怕吗?”
“也只好这样了。”
“噜一一”随着一声机器的长吼,捷艇像离弦的箭一般向黑暗射去,一条白色的浪花若隐若现地在后面紧紧地跟随着。
进入纳河口后,阿固斯和加末白天把船拖上岸,躲在树林里睡觉,晚上则开船向上游驶去。油耗完了,就到木山营偷。五天过后,已来到连小船都难行驶的小支流,两人只好弃船上岸。
这一带有不少的山间小路可供利用。阿固斯和加末都曾经在这里的木山营工作过,照理是很方便的。可今非昔比,脸上“刺”着两个大大的字一一“逃犯”,正因为熟人多反而变得更为不便,只好沿着木山路昼伏夜行。看到“连固舍”车进山,也不敢像当地居民一样,叫司机顺路载一程,反而是一听到车声就要躲在路边草丛里。夜晚里,看到“连固舍”的高射灯光随着地势的起伏四面照射开来,两个人的心不由得一阵阵紧缩着,多么像那晚逃出来时的探照灯光呀!唉,那些难友们不知怎样了?
没有木山路的地方,他们就利用白天沿着森林里的山矓或河流行走。虽说是山地人,可是在这么大片的深山老林里单靠两把刀摸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解决粮食更是一件难事。在木山营的范围里还好些,他们还可以从拖排屋(流动宿舍)里偷得一些米粮煮来吃。可进入森林后就只能向大自然要吃的了。如果遇上果子季节那就好办,可如今什么都没有,只好靠砍“板督”、“阿扁”、“林蒙”树取芯来吃。
这些树芯虽说清甜可口,生吃熟吃都可以,可是吃多了腿脚酸软、全身乏力,不是严重便秘,就是严重腹泻,十分辛苦。
带着半饥不饱的肚子,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脚高一脚低的,翻过了省界的山岭,来到布镇境内。终于回到了加末的家乡!
长屋的鸡鸣狗叫声都听得见了。回想这几个月来的遭遇,真是恍如隔世。
啊!久违的长屋,久违的乡亲们都好吧。阿玛(爸爸),因娜(妈妈)一定天天都在牵肠挂肚。啊,因娜在呼唤我呢。加末忘乎所以,撇开步子就往小路奔去。
“加末,回来!”阿固斯喝道。
加末茫然地回过头来。
“不能回去!”阿固斯把加末拉进丛林中。
“我实在想见阿玛、因娜啊。”加末像孩子般地哭了起来。
“咱们千辛万苦逃出来,你一上长屋,不全都砸了吗?”阿固斯劝道。
“那怎么办呢?”加末抹着眼泪问道。
“这样吧,咱们埋伏在通往稻芭的小路边。现在是农忙的季节,你的阿玛、因娜一定会经过的。”
第二天,他们终于拦到了加末的阿玛和因娜。
“天!我不是在做梦吧?”泪眼婆姿的因娜紧紧地拥抱住加末。“天!你怎么只剩下一把骨头?”
“阿玛、因娜,我错了。”加末嚎陶大哭起来。
“现在说这些有屁用?我问你们有什么打算?自从你们越狱后,警察已来了三回,有一次,几十个兵还在芭里搜索呢。哼!你们的身价可高呢,还公开悬赏通缉。”阿玛冷冷地抽着烟。
“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加末把脸埋在双掌中。
“咱们先去上工,今晚再来商量。”阿玛对因娜说,然后回转脸对阿固斯和加末。“你们千万别让别人看见,更不可以上长屋去。”
“我回去拿吃的和穿的来给他们吧。”因娜用乞求的眼光看着阿玛。
“不行,那样会招人怀疑的。就把咱们带的午饭给他们吧,其他的等天暗了再说。”
“他们饿了这么久,这两小包饭怎么够吃呢?”因娜还不放弃争取。
“那是他们自己找来的,不必你去同情。告诉你,可不要为了他们的一再荒唐,把咱们一家子都搭进去。走!”阿玛不容多说,举步就走。
因娜无奈,只好含着泪从背篓里拿出两包用斗笠叶包裹的饭菜,交给低垂着头的阿固斯和加末。
*路*
“闷死我了。”星空下,杂草丛生的旧稻芭里传来了讲话声。
没多久,随着悉悉嗦嗦撥草的声音,山包上露出了一个脑袋。
接着,又一个脑袋冒了出来。
“三个月了,真想不到咱们逃出了牢狱,却把自己困在地洞里。”阿固斯感叹着。“真是自掘坟墓呀。”
“自掘坟墓?没错,将来我们死了都不必另掘坟墓,多好呀。”加末自嘲地说。
“说真的,我有时都搞不清楚自己是活还是死。”
“唉,这地洞又潮又闷又暗又窄,蚊子又像轰炸机一样,还得时时防备被人发现,比坐牢还辛苦十倍。”
“饭还没有送来,肚子真饿,今天的午饭又馊啦。”为了掩人耳目,白天加末的家人是不敢来的,只有在夜晚送来晚饭及第二天的早午餐。
“别再发牢骚了,咱们还算是幸运的,十六个人就这么只剩咱两个。”加末嘴上是这么说,可心里却想早死早解脱。
“唉,真没有想到,麦哥逃脱了,结果还是难逃一死。”阿固斯叹口气。
“这就叫英雄难过美人关,要不是去找女人,怎么会被人举报毙掉呢?”
“不,确恰点讲是恶有恶报!一再犯罪怎能有好下场。”阿固斯反驳加末。
“吓!你说什么?那我们呢?”加末吃惊地叫起来。
“不必再自我欺骗了,咱们能有好下场吗?不管是牢内牢外,不都在抵罪吗?”
“让我从头来过,打死我都不再去抢劫。我天天都觉得心里堵得慌。像目前这样,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到时还将连累我一家人。真不知该怎么办啊?”加末狠狠的给自己的大腿一拳。
又是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经过一场风雨洗涤过的草木在月色中更清丽动人。加末和阿固斯爬出了地洞,打算去小溪边冲凉,忽然看到七、八盏的手电筒亮光朝他们移来。
不会是抓我们来了?”加末惊叫起来。经过这几个月的折磨,两人已成惊弓之鸟,赶紧躲回地洞去。
讲话声越来越近,还不时传来笑声。
“不对呀,怎么我听到阿玛的声音,他怎么可能出卖我们呢?”加末忧心重重地说。
“大概你的阿玛是拿饭来的吧。”阿固斯还想自我安慰。
“我全家人一起来也不可能有这么多人,何况他们一路这么大声讲话,不怕暴露吗?”加末惊疑不定。
“加末、阿固斯,快出来!”是加末阿玛的声音,己来到洞口。
“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三个月来第一次听到因娜笑吟吟的声音。
人都到洞口了,是祸是福都躲不过,两人只好硬着头皮慢吞吞地爬出来。
刚把头探出来,加末一眼就看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金属管子。他下意识地急速退下梯子,把跟在后头的阿固斯挤个踉跄,差点没摔下去。
“不好!拿武器的。”
“那我们只好拼了。”说着,阿固斯就去摸那把“预防万一”的刀。
“傻孩子,别怕,这是救你们的人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凶巴巴、硬邦邦的阿玛今天竟然变得这么温柔可亲。
“朋友,上来吧,让咱们交个朋友吧。”一个陌生但亲切的声音响起。
“我们是你们的朋友,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很愿意帮忙知错能改的人。”咦,是个女声。
“不可能有女的来抓我们吧?”加末问。
“反正我们已是瓮中之鳖,只好豁出去了。”
话是这么讲,可迈出洞口的脚步却依然沉重、迟疑。好不容易钻了出来,身穿整齐制服的三男两女立刻奔了过来,并热烈伸出手。
“朋友,你们好。”
“你们是——”
“我们是谁你们清楚了吧”来人用手电筒照了照襟前绣的字。
“啊!果真是你们,我们早就盼望见到你们。如今,也只有你们能救我们了。”加末和阿固斯紧紧地握住来人的手。
“不对,能救你们的人是你们自己。我们在斗河长屋见过阿固斯的父母,听了你们的故事后,了解到你们的本质是好的,只是一时糊涂犯错,所以我们就赶到这儿来了。”
“这么远,又爬山涉水的,你们究竟走了多久啊?”阿固斯忍不住好奇地问。
“五天。”来人答道。
“加末、阿固斯,还愣着干吗?赶紧向你们的救命恩人道谢。”阿玛插了一口。
“不必谢,这是我们应尽的义务。准备一下吧,今晚就带你们走。
“吔!”加末和阿固斯高兴地相互击掌欢呼,然后相拥着又笑又跳。“我们终于冲出牢笼了。”
“唉!几个月来第一次看到他们露出笑容呢。”因娜一边抹泪一边笑,她竞然忘记自己也是一样。
随着一声雄壮的鸡啼,天空出现了鱼肚白。一支由七个人组成的队伍迈着欢快而坚定的步伐,迎着旭日大步向前走。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初稿
二零零六年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