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
前进的脚步 1
当!当!当!听惯了的钟声又按时响了起来,随着“起立、行礼、坐下”三部曲唱过后,老师一走,同学们像刚从笼子里释放出来的鸟儿一样,叽叽喳喳的涌向四面八方。
从高中三班里出来的张明光,怀里夹着一叠书,独自一人走着。李家强从背后大步的赶了上来,四下张望了一下,发现到没有人注意,悄悄的把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张塞到张明光的手里,向她
点了点头,跨着大步赶到前面的球场去了。
来到脚车亭,找到了自己的脚车,张明光把书往车包里一放忍不住好奇心,打开纸条看,只见上面写着:“今晚八点请到我家一趟,有事跟你谈。”她把纸条揉成一团放进口袋里,一边推着脚车,一边在心里推敲:“今天又不是星期六,干吗要约会。有事?到底有啥事呢?怪!”接着又自我解说:“管他呢。反正今晚问他就懂了。”跨上脚车,追着前面两个女同学去了。
*** *** ***
当!沉长的一声钟响,不必拾头看,李家强也懂得已经是八点半了,真有点心急,难道明光不来了,自己费了好大一番心思凝好的一片底稿,大概要告吹了,这次不讲,也不知下次什么时候能再提起勇气,像她那样毕竟还是落后分子,而跟自己谈恋爱只不过整个月的时间,她懂了会受得了吗?会吓跑吗?那我与她的一番感情岂不。正在灯下心烦地翻着面前厚厚的一本英文书的李家强,忽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没等敲门他就三步两脚地跑去开门了。啊,果然是明光,一直盼她来,她到底来了,但心里反而犹豫了起来,不自在的兀在那儿。
“啊,我迟到了,因为有个学生明天要考试,老教不会,多花了我不少的时间。”明光一边解释一边掏出手帕擦汗。
“我说嘛,咱们是毕业班了,还要当家庭教师,多吃力。”
“那没什么,总算能赚回自己的学费和书杂费,我就是要尽可能做到自己靠自己的嘛。”讲到最后,她还提高了声调,好像在向家强示威似的。
“就是这么好强、好胜。”家强嘟脓着。
“物竞天择嘛,不好胜?!还会被排挤出太空哩。”明光打着哈哈。“噢,对了,你说有事就快说吧,你是懂得的,太迟回去我难交代。”想到回去妈妈又要责问,所以她不敢怠慢。
一提到正题,家强欲言又止。
“你今天到底怎么啦,直肠直肚直到哪儿去了?快说呀!”
在她的催促下,家强徐徐的抬起头来望着她。“你说…,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明光见他问的怪,“我说嘛,你是个怪人!”说着就咯咯的笑了起来。
“别开玩笑,讲正经的。”
“那有什么好说的,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是说——”
“是说,是说,说个什么呀?你呀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明光摸不着头脑,又很想懂得他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激了他一下,果然奏效。
家强清了清嗓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胆子似乎壮了起来。
“老实告诉你吧,我参加革命活动已好几年了。”
“轰隆!”一声炸雷似的在耳畔炸开,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总之,明光只感到自己的灵魂从椅子上掉了下去。
这时,家强似乎又怕明光不够理解,补充了一句:“也就是人家讲的搞共产党。”
共产党!这个既可怕又神秘的词句!我的天,今天自己竟然会跟它产生联系。明光紧锁着双眉,抿着嘴,低垂着头,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扑通乱跳,脑子里乱麻麻的。本来嘛,看到家强朴素、爱好文艺歌曲和来往的朋友,她是有几分怀疑他是进步分子的,然而,今天竟然由他亲口讲出这些话来,她实在感到老大不适应。
家强还在那边讲些什么,明光就是没听进耳去。最后只听到他讲:“干革命是随时准备被捕的,明光,如果我有一天真的被捕了,你怎么办?”家强期待的望着她。
“被捕!”这又是一个新课题。不过,对于这一点她比较熟悉,可不是吗?爸爸的两个老相熟的儿子已经在牢里坚持五、六年了,许多人讲起他们就竖起大拇指,连妈妈都讲他们是大好人呢。这时,一种英雄形象在她的心中升了起来,冲淡了刚才可怕的影子。想到这里,她忽然拾起头来,两眼闪着光,认真而又几许天真地红着脸说:“你被捕,我就等你。”
家强舒了口气,深情地望着明光,黑亮的脸膛上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他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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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谈过以后,“革命”、“共产党”这些古怪、新奇的词句时不时在明光的脑海里转来转去。她常常按耐不住好奇心,向家强问这问那,渐渐的这些东西没有那么可怕了,反倒有些亲近了呢·今天又到家强的家,才坐下,明光武的:“有什么好看的书?”她指的好看的书既不是物理、化学参考书,更不是明星周报、流行小说,而是革命书籍的代名词,这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定名的了。
“有,有一本,你看,《白——毛——女》。”家强把书在她面前一扬。
“噢!白毛女!多新奇的名字。”明光睁大了眼睛,一把抢过书来。
“哦,是电影的连环图。”翻开书本把头埋了下去。
“先一起做这几个代数习题,等一下再看吧。
“晤,”只听得轻轻的应了一声,接着就没有反应了,家强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把肩一耸,打开钢笔盖,自做自的作业去了。
“旧社会使人变成鬼,新社会使鬼变成人!”明光合上手里的书,嘴里喃喃的反复念着书里最后的两行字。从喜儿身处两个时代前后的变化的确使人感动,的确使人相信共产党的恩德,但个中的全部意思她未必能理解得过来。
“家强,你看这两句话会太夸张了吧,鬼变人,人变鬼的。”
本来肚子里闷着气,这下可好了,“什么夸大,你的思想就是落后,连这点都不理解。
“思想落后,”又是一句新的骂人的词句,在明光听来有几分刺心,又有几分中听。刺心的是毕竟自己差了人家一大截,人家随便讲讲就讲出了自己连听都没有听过的新鲜词儿,中听的是这骂人的话比较好听,或者应该说是比较准确。
“喂,家强,真佩服你们这些革命者,顺口成章,这么多新鲜的词儿。”几句话惹得家强啼笑皆非。
收拾好课本就要走了,明光忽然又说道:“你的那张《北国风光》的唱片借给我吧。”
拿了唱片,明光嘴里哼着:“哪呀,哪呀哪咿吔,呐呀哪呀哪咿吔……”,脚踏着轻快的步伐奔下楼去了。家强呆呆的望了一阵她的背影,叹了口气,随着掩上门。
灯已熄了好久,床铺也给躺得发热了,家强一次又一次紧紧地把眼睛闭上,但一次又一次的上下眼皮自动拉开了距离,他生气地把被子、抱枕都蹬掉了,还是合不上眼,于是开始数起“一、三…三百”,还是无法入睡。最后只好索性不再做这无谓的努力了,他把双臂枕在头下,眼睛瞪着天花板,黑暗中又浮现出了那张总是紧紧吸引着他的笑脸和长发飞舞的身影。半年前,大胆地向这位同窗五年、心仪已久的同学表明心迹,如今感情越陷越深,实在不敢想象一旦失去了她,自己怎么活下去。唉,这还是瞒着组织上,瞒着同志们的呢。她没有参加革命,组织上知道了当然不会答应。她虽然落后,但从这段时间来看,她对革命是有好感的,是可以培养的对象。可是,那怎么行,我自己都想脱手了,本来嘛,给她看一些革命书刊是想让她思想健康点,不要陷到黄色泥坑里去,可是如今看来有点弄巧成拙了,不行,我得快一点,对,快一点。这样一想,他倒安心的入睡了。
*** *** ***
又是一个月圆的星期六夜晚,避开了喧哗的闹市,家强和明光双双坐在江边一块草茵地上,聊着天,呼吸着野外的新鲜空气。明光看着水光月色,看着那富有神秘色彩的树林倒映在江水里,她的脑海里又浮现了共产党人的影子,兴许在那一片墨绿色的背后就隐藏着一些神秘人物吧。他们会像古代的隐士呢,还是像梁山泊的好汉,能看一看该多好。
“明光,”家强打断她的思路,“哪,这个给你看。”他满面春风地递过来一张纸。
“什么东西?”她不解地问。
“看了就懂嘛。”
明光急切地把纸条张开来,藉着月光和路灯,她基本上是看得清楚的。
[敬爱的同志],一看上款,明光不由得心头一阵乱跳,哦,是他的同志写来的,她忙不迭地把目光往下搜索。
[你写来的退出盟的申请书我已收到,在这里我代表组织批准你的要求。
几年来你为革命做出了贡献,这是肯定的,希望你出国学会更多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将后回来为祖国、为人民继续做出贡献。
请记住,组织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同志们随时欢迎你重新回到我的们的队伍中来。
致 敬礼]
同志
战
敬上
1967.6.25
当初她得知家强参加革命时,心里多少担心他走这条“危险”的道路,而今天得知他退出组织,她的心底里却浮不出半点喜悦的浪花来,反而似乎有些惋惜,甚至几许失望。
“这不是意味着不革命了吗?”明光急促地望着家强。
家强镇定的笑了笑,“不,这只是暂时的,父母催我出国催得紧,我去学更多的知识和本领,将来不是能更好的为人民服务吗?”
“真的?”
“当然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妳?”
明光是相信他的,但她不明白暂时出国为什么也要退出组织,兴许他们革命就是有这么一条的吧,想到这里她放心了。
顿了一顿,她又问:“你真的决定去留学了?”
“我已经去照相了,过几天就去申请护照。”
“这一去要多久?”
“至少五年,因为我们是华校生,还得多读一年先修班。”
“五年!好长的日子啊!”明光默默的数着,心里泛起淡淡的离愁。
“明光,我多么希望你能跟我一块儿去。”
“我何尝不想,但家里的经济条件是不允许的,何况我还是个女的,如果是我哥哥,相信家里人会想方设法。”
“那你毕业后打算怎样?”
“只好争取去私立英校读呗。”
“那也好,等我拿到学士学位,我立刻找工作,赚钱供你出国去读。”
明光淡淡的笑了笑,仰望着那银盘似的月亮,望着撒满夜空的碎钻般的星星。啊,天空是这么的遥远,家强的提议似乎也一样的遥远,谁能有个肯定的答案呢,也许是天皇玉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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