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进发这篇论文最大的贡献,在于他让我们可以站在一个更清晰的角度,拟定不同的策略,去回应巫统威权体制的复杂性问题。而我们有必要进一步深论的则是,到底“爱马来人”、“跨族群”之主张,在理论层面上碰到了什么问题?
政治学者黄进发在“民主治理与公民社会”研讨会上的论文《“包容性族群政体”与“选举性一党制国家”——巫统威权体制本质的再思》,引发了不少后续讨论。在这篇论文中,他分析了巫统威权体制的复杂面向,指出了它是由“包容性族群政体”与“选举性一党制国家”的运作方式组合而成,从而得以统治马来西亚五十多年。
黄进发的思考出发点是,如果针对“选举性一党制国家”的对应策略,是由净选盟发起的选举改革,那么又有什么策略可以应对“包容性族群政体”?就此而言,他提出了“要反巫统,就要爱马来人”的主张。
前人的努力已经失败
实际上,这样的主张在历史上并非新论(当然,其提出的历史条件是不同的),我们可以找到不少的先行实践者。然而,以今日的后见之明来看,前人的努力基本上是失败的。此次黄进发重提“跨族群”主张,正好验证这一点。
黄进发这篇论文最大的贡献,在于他让我们可以站在一个更清晰的角度,拟定不同的策略,去回应巫统威权体制的复杂性问题。而我们有必要进一步深论的则是,到底“爱马来人”、“跨族群”之主张,在理论层面上碰到了什么问题?
基于前人在“爱马来人”、“跨族群”方面的失败,我们有必要对此有进一步深思。下文尝试以两个个案,来讨论历史上“跨族群”之所以失败的因素,并进一步指出在后513意义之下,理想的跨族群方法、态度、立场,应当是如何的。
南大掀学马来文热潮
1949年,中国政权易手,中共掌权,中国与属于敌对阵营的英殖民马来亚断绝关系,华人北上升学之路被封堵。于是,陈六使登高一呼,得到各方资助,创办了南洋大学。
当时,南大有一批学生,自发学习马来语、撰写马来文评论、投入学术研究、从事出版、翻译、编撰字典等等工作,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例如以编撰词典而为人熟知
的杨贵谊、马来古典文学专家廖裕芳、研究印尼峇峇华人的专家廖建裕等人,对马来语言文化做出巨大贡献。以廖裕芳为例,他的《马来古典文学史》(上下两
卷),是继英国学者温斯德(R.O. Winstedt)之后的另一部重要的马来文学史。
然而,正如学者庄华兴的分析指出,虽然独立年代南大生掀起学习马来语的热潮,但它却因大环境因素而被压抑下去,最终无法开花结果。
庄华兴指出:“南大马来语文推动者首先意识到问题之棘手。他们既不愿意看到一个即将诞生的新祖国以单一族群为尊,也不愿永远背负古老大中国之历史包袱,乃
有建立马来亚文化,即一个涵盖本土各民族文化的新文化形态之呼吁。然而,这项讨论并无法比当时强烈的政治与社会运动更具吸引力,成果不彰是预料中事。”
(引自《马来西亚华裔作家与现代马来语文学》一文)
团结论反成对话障碍
另一个个案则是,在80年代初期创设的大马译创会。译创会是华巫之间携手促成的,主要功臣是已故国家文学桂冠乌斯曼·阿旺(Usman
Awang)。译创会的成立不多不少可解读为大马知识界为了步出513事件阴影的其中一项努力。在译创会的努力之下,多年来翻译出版了不少著作,包括把马
来文学译成中文,或把中文作品译成马来文。
然而,多年来译创会却无法取得更大的成功,箇中原因纷杂,除了外部因素(如马来民族主义),其中一个必须拿出来讨论的,就是译创会的翻译理念的问题。
513事件普遍地定位为是族群冲突事件(柯嘉逊持不同意见,他认为族群冲突只不过是巫统内部党争的手段),而对应族群冲突的方法,就是提倡团结论。而这也正是译创会在创会宗旨中明言的,即其第四项:“通过翻译及文学创作,沟通各民族文化,增进民族间的谅解与和谐。”
我想指出的是,团结论最终导致了华巫之间有意义的对话失效,并进而导致人们无法真正的走出513事件的阴影,后者指的是,513事件之后,社会上许多议题被视为敏感而不能轻易提出讨论,而团结论本身正是这种“敏感”氛围下的产物。
团结论的局限在于,首先,它容易被官方挪用为粉饰族群团结和谐、政府努力推动多元文化工作的门面功夫。其次,团结论者为了不伤和气,双方的意见交流必须自我设限,于是许多真正有必要摊开来讨论的所谓敏感课题,统统被扫进床底,不见天日。
在译创会的许多文学文本的翻译中,我们都可以观察到这个现象。例如,以批判马来种族主义见称的黄锦树,其作品无论就文学技巧而言,或就内容的深度,都理当早就被翻译为马来文。
但因为其某些尖锐、敏感(或极端?)的观点,翻译者在团结论的主导下——当然也不排除翻译者语言能力问题,毕竟黄锦树的现代主义作品相当复杂,增添翻译难
度——出现翻译者的选择困难。如果翻译黄锦树的作品,则必然引来马来社会的不安与不满。如果不翻译黄锦树的作品——似乎,问题就解决了。但是,这不正是前
文提到的,把问题扫进床底下的做法吗?
跨族群沟通目的为何
根据以上的爬梳,南大生与译创会的失败因素,综合起来,主要有外部因素(无法吸引更多人参与),以及内部的理论因素(团结论主张的缺陷)。就其外部因素而
言,黄进发极具策略性的思考,为我们提供了充足的参与跨族的理由,至于是否能得到正面回应则拭目以待。如今剩下的是理论的问题。
黄进发并未在其论文中深论其“爱马来人”的主张,但从其策略性思考来看,想必大概是希望借助“爱马来人”或“跨族群”来达到消解族群猜疑、团结各族去击破
巫统的“包容性族群政体”,换言之,这很可能是不同历史条件下的“团结论”主张。但必须说明的是,黄进发的论述只处于初步阶段,仍有可供我们补充讨论的空
间。
针对跨族群沟通,我们可以提出一个这样的问题:跨族群沟通的目的,就必须是团结吗?跨族沟通就必须在各族间达到共识吗?此一命题,向来不为人所质疑。沟通
当然是要达到共识,从而协力扫除目前所面对的障碍。但是,我想这样的族群沟通理论本身,很大程度上是族群政治的产物,它不多不少局限了跨族群的意义。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为何我们不能有这样的想法:跨族群的目的,未必是要达成共识、促成团结;或者说,我们并不去预设,跨族群就是为了促成团结。相反地,沟通是一个平台,让彼此交换想法、思考,它是一个各族共同学习的一种方式。
我的意思是说,有了这样的前提(不预设团结的结果),会否就是其中一个摆脱团结论局限的方法?从而也让我们在真正的意义上摆脱族群政治给予我们的限制?
然而,这问题其实非常复杂,落实到具体操作中,它很可能会反过来被巫统利用,分裂群众,并进一步巩固其统治。而一旦我们向团结论妥协,又将导致跨族沟通流于表面、形式,最终重蹈前人错误。
对话应敢于面对敏感
在此无法针对非常具体的情况作出讨论,只能够说,我们必须做出作为策略的跨族以及作为理想的跨族来略做讨论,方便厘清我们对此课题的看法。
就策略而言,跨族必须是一个非常灵活变通的方式,在许多时候我们要展现出“爱马来人”(拉近彼此感情、增进了解),但我们也必须对团结至上论保持一份清醒,在必要时候贯彻“打是疼你,骂是爱”的原则,避免对马来人过于“溺爱”,从而导致真正意义的跨族失效。
下来我想提出一个未来的跨族群沟通理想,对于这个理想,我们只能不断在跨族过程中创造更多的有利条件,才能实现这个理想。至于这有利条件是什么,则必须在具体实践中才能知道。因此,目前只能从概念上提出这个理想。
我们必须有一个共识,跨族交流之后未必就要达成团结,交流结果亦可以是维持彼此的差异性。因此,跨族群交流必须以不害怕破坏团结与和谐的勇敢姿态为前提,敢于挑战具有讨论意义的敏感课题,包括马来特权、伊斯兰教、同性恋、近亲恋、原住民边缘化、外劳被剥削等等。
由此,这一种交流的方式,既不流于表面的和谐,各族之间亦能通过共同学习,互相弥补对方的不足(例如华人从马来人身上看到自己种族主义一面),从而得以共同打破许多与族群政治有关联、但却为上述黄进发所建立的模式未能解释的问题,例如异性恋霸权。
这样的理想的跨族交流,必然会碰到许多阻碍,但我的设想是,从长远来看,跨族作为方法,它所能解决的,远不该只是族群政治,还包括许多其他问题。易言之,当我们认为跨族群只是为了解决族群政治问题,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族群政治的产物,而必须予以克服与超越。
吴小保,博大外文系中文组毕业,目前是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