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印尼峇里岛当志工的第一天,还未被分派任何工作,只好和刚认识的印尼大专阵线(Front Mahasiswa Nasional,FMN)青年闲聊。

晚上,他们挤在房间看影片,我也跟着凑热闹,看了几分钟,发现原来是《西雅图之战》(Battle in Seattle),是1999年西雅图反对世界贸易组织大型抗议行动的纪录片,片中显示美国政府大规模镇压,烟雾弹狂飞、游行群众情绪激昂,员警拿著警棍追赶群众。

大专组织成反世贸主力

这样的景象没有在这次的反对世贸组织活动中出现,我们甚至难以接近举行世贸会议的会场NUSA DUA,该区警卫森严,没有准证的人士无法进入15公里内的范围。

少了在街头与员警激烈对峙的游行,收获却是认识到印尼草根运动扎实的组织工作及青年运动组织的号召力,对社会运动及服务基层人民的使命感。

今年世贸部长级会议在印尼峇里岛举办,印尼人民联盟 (Indonesia People Alliance,IPA)同步举办为期4天的反世贸活动全球人民论坛(People Global Camp,PGC)。活动主力之一来自FMN大专青年组织的当地大专学生,负责游行、动员、后勤、维安、清洁、交通、导游、表演、筹款与咨询工作。印尼大专阵线早期建立的基层组织工作如今在这场活动发挥重要作用,成为我们与峇里岛地方资源与文化连结的桥梁。

十多天与他们共同工作生活的日子,每天凌晨一两点睡前,仍看到他们不断讨论、有些刚从兼职打工回来,继续加入工作,早上七点起床往他们房间一探,发现空无一人,一早就各自上课、兼职上班或筹备活动。越接近活动日期,加入的志工越来越多。

印尼大专阵线成立于2000年,至今在印尼各地建立70多个分部,10年来在各地校园不断拓展组织。该组织也是印尼社会运动及草根组织的重要支柱,组织核心强调成员们必须下到各基层社区、农村或城市贫民窟做社会调查、社区服务以及教育工作,协助农民、妇女、劳工、移工成立组织,长期在基层组织耕耘,进行社会抗争。

他们相信,服务群众工作有助于了解与分析社会问题,并汇集各部门所得到的经验与讯息,深入并全面认识问题的根本,协助人民抗争、改变社会制度,包括国家发展政策的问题与全球化、新自由主义的关系。一位印尼大专阵线的前任干部说:“我们不要只是笼统认识问题,而是找出问题的细节和关键。”
如果不是早期扎实的组织工作,恐怕很难在这个高度商业、观光化地区的峇里岛得到当地组织的支持,举行这项上千人参与的反世贸全球人民论坛行动。

世贸组织部长级会议开始前一天,上百名大专阵线成员打头阵领队到美国大使馆前抗议,控诉世贸以及关税暨贸易总协定(GATT)使得政府减少教育预算,导致教育商品化,青年失去良好教育品质,出社会后面对工作机会减少及低薪工作。另一方面,也为活动“试水温”,调查当地民众的反应及员警的手法。

妇运结合农民与工人诉求

全球人民论坛活动开始前,我跟着数个印尼移工组织ATKI HK、ATKI Indonesia、IWMU等一同参加当地印尼妇女团结阵线(Seikatan Perempuan Indonesia, SERUNI)举办的工作坊。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这个组织的标志,中间两个相互握拳的女性;左边是工厂女工,右边是女性农民,标志最右侧黄色稻米和绿色植物,最左侧是齿轮,象征组织的两大核心诉求;土地改革及国家工业化发展。

工作坊一开始,主讲人Dewi介绍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以及封建主义的概念与妇女议题之间的关系,延伸讨论当前印尼社会的结构与制度分析、中场以小组讨论分析各领域部门(农村、学生、都市以及移工)女性的角色和面对的问题;下半场则是邀请了菲律宾盖布瑞拉组织(Gabriela)代表主讲父权主义的发展。

工作坊最精彩的是隔天的讨论会,各组织参与者讨论妇女组织的运动方向。她们认为,妇女议题关系到国内的社会结构,尤其是国家贫穷、失业、土地等问题。她们坚持人民是作为唯一带来改变的力量,必须终止剥削天然资源并反对掠夺百姓利益的贸易经济体制。因此,妇女组织更应该结合、串联其他社会议题与跨部门草根组织合作,进行社会运动,争取改善农民及劳工的权益。

草根组织国际妇女联盟(International Women Alliance,IWA)及印尼妇女组织是会场中亮眼的一群,戴著紫色头巾、围巾及旗帜在抗议世贸活动期间,即使维安严森,但这些组织却极力发出反对世贸的声音,到世贸会场外突击抗议。

由于我被分派的工作必须留守会场,无法参与IWA的突击行动,听一位朋友转述,她和数位伙伴到抗议现场时,IWA的抗议行动已经结束,但她们仍抓紧机会在会场外抗议,一眨眼就被十多名员警包围驱赶。

世贸的各种协议将会对妇女带来各种冲击,从家庭、社会福利、政治、经济与教育层面,造成企业劳工、工厂工人或农业妇女遭受更严重的剥削。

为温饱而反对全球化

跨国劳工是全球化人口迁移的现象之一,发展中国家倡导人口输出政策,鼓励人口移动到已发展国家当廉价劳动力,赚取外汇增加国家收入。跨国企业垄断资本及资本主义所带来的危机,造成第三世界或发展中国家的女性及农民被迫离乡背井到海外寻找生存机会。

回想起2012年,台湾农村阵线在凯达格兰大道举办“粮食主权人民论坛”,我跟数名印尼移工朋友也到凯道走走。一位移工鲁曼说,他对台湾的农业先进技术非常好奇,希望有机会学习技术,回到印尼务农。他说:“我以前在印尼时,每天辛苦养牛,但是卖出去的价格怎样都无法比上进口的澳洲牛,进口的牛肉大块又便宜,最后只好被迫出国打工。”这样具体真实的故事不只发生在鲁曼,而体现在无数的移民工身上。

12月5日,国际移工联盟 (International Migrant Alliance,IMA)、亚太移驻工作团(Asia Pacific Mission For Migrant,APMM)、国际移工组织(Migrante International)、印尼移民工协会(ATKI Indonesia)、印尼移民工工会(IMWU)以及印尼移民工废除39条例联盟(JBMI)共同举办“反对世贸:移工发声”(WTO Migrant Speak Out)活动。当地学生组织、妇女组织、劳工组织、新移民组织以及国际组织的代表出席参与。

活动中,移工组织反对人口输出政策,呼吁在国内创造更多就业机会。亚太移驻工作团(Asia Pacific Mission For Migrant,APMM)也解释了批准C189公约运动手册,内容包括联合国国际劳工公约C189“家务工的体面劳动”公约及该行动的解说,提供组织工作、倡议行动手册参考,鼓励更多移工成立自主团体,在世界各地推广批准C189——承认家事劳工也是劳动者的运动。

从印尼移工朋友身上听到,她们并非第一次参与反对世贸活动,从2005年世贸会议在香港举行时,她们就开始参与并累积跨国、跨组织串联的经验。这样的经验以及对美国主导的世贸协议有更深刻的认识,之后回到母国时或与其他国家移工组织,进行反世贸的教育组织工作。他们与菲律宾移工朋友也是大会活动筹备小组的主要成员。

上个月,在台移民工协会(ATKI Taiwan)邀请曾在2005年参与香港反世贸抗议行动及组织经验丰富的印尼移民工协会干部,透过网路即时连线举行反对世贸教育课程;从资本主义及全球经济危机的历史发展,到国家如何被帝国主义殖民的分析,提到世贸协议将对移民工及其家庭所带来的后果。他们也响应印尼移民工协会设计反对世贸口号的行动,集结台湾、香港、澳门及印尼移工参与,其中香港的家务工更发挥不少创意。

在会场与不同的草根组织朋友聊天,他们反对世贸的立场非常简单具体,无需太多理论或伟大愿景,只是为了温饱和生存问题而站出来抵抗全球化资本垄断。从自身的权益问题扩大到公共、政治、跨国或全球经济的问题,外籍劳工作为跨国劳工,对运动的贡献与抗争不只是在地国而包括母国,跨国垄断以及全球阶级的议题。

民间串联反对新自由主义

2013年,印尼成为世界焦点,许多国际会议都在印尼举办,包括永续发展议程的高阶小组会议、3月的联合国高阶小组的2015年后发展议程会议,10月的亚太经济合作组织(APEC)峰会和以及12月的世贸组织第9次部长级会议。

印尼民间团体、各部门的草根组织结合了印尼地方及区域组织,还包括国际组织,以跨部门方式集结工会、农民、青年、移工、原住民、环保、公民及社会运动团体的254个草根组织,组成“印尼人民联盟”进行一连串研究、教育、与动员工作,抵抗印尼政府推动各种垄断资本主义和发展全球新自由主义发展的议程。

20多个国家草根组织在活动的4天透过论坛及讨论,不同国籍组织相互交流运动抗争经验,针对新自由主义政策和世贸组织集体行动学习与分析。

全球人民论坛也提出四项主张:

一、揭露世贸的资本主义垄断的议程。

二、要求政府脱离或退出自由贸易协定与拒绝世贸新的协议。

三、促进来自世界各地的民间社会组织和基层之间进行有意义的交流,分享学习,反思和对抗世界贸易组织的自由贸易协定和不平等协定。

四、鼓励另类、维护国家自主,双方受益以及为人民服务的贸易的发展模式。

我第一次接触反对世贸议题是于2005年担任大马学运组织秘书时,当时学长李凯伦及菲律宾籍的学生社运份子Rey在香港亚洲学生联盟(Asian Student Alliance,ASA)担任秘书,筹备香港反对世贸活动,这段期间,也把反对世贸议题带到大马大专院校,持续进行教育,举办各种讨论会和工作坊。事隔多年,世贸组织部长级会议在印尼峇里岛12月初举行,透过印尼移民工协会(ATKI Indonesia)介绍,我得以参与全球人民论坛大会志工团队,有更多机会与在地的草根组织、学生运动份子互动。

虽然全球人民论坛的活动场地以及抗议行动都是在登巴萨,距离世贸会议会场NUSA DUA距离一小时车程,在地理位置及保守政治氛围的局限下,无法直接抗议。国际草根运动团体仍然想尽办法突破重围,突击世贸会议,数次搭计程车到会场前抗议。

12月6日,活动最后一天,来自20多个国家国际组织和参与者共同制定大会宣言,大会更举办全球人民游行(Global People March)最后我们游行到美国大使馆前抗议。游行队伍前面一台警车,四周有员警跟随著队伍,就这样,我们一路步行,还未到大使馆前,就已经被铁丝拒马封锁入口,游行队伍坐在路上抗议,直到下午5点,抗议队伍才又回到活动会场。

菲印民间串联壮大运动

两个星期在峇里岛的志工生活及参与大会活动,发现这场国际论坛与行动有不同面向的意义。

一、在地社区政治教育工作

印尼人民联盟动员了数间当地大专院校的学生,有些是土生土长的峇里岛居民,活动前举办说明会,举办反世贸教育课程。他们都是看到网路twitter、Facebook的讯息就直接过来了,当中很多人还是大学新鲜人。多数人一上完课就骑30、40分钟机车赶过来协助筹备及活动,还有人把家里的饭锅带来宿舍与大家一同煮饭。

主办单位举办数场游行都是在社区或市中心,包括活动开幕时的一场围绕社区的踩街游行行动。我们带著旗帜、穿戴峇里风格服饰在市区游行后,再回到活动会场。一路上除了高喊“Junk WTO”、“Bubarkan WTO”(解散世贸)等口号之外,印尼人民联盟的志工与学生一路上派传单,向居民居群众宣导有关反对世贸的行动。

全球人民论坛的活动并非只限于国内或国外组织参与,场外各种主题论坛、讨论会都开放给附近社区居民、学生自由参与。活动人潮也带动附近小贩每天一边摆摊,一边观赏主办单位的活动。

虽然开放式的活动会场不时有员警前来“关切”,或者穿著便衣没有佩戴任何证件的不明人士拿著相机到处拍照。即便面对安全问题及员警干扰,主办单位仍选择开放,让所有居民都可以参与,视为是群众教育。

二、长期与延续的组织工作

这场反对世贸的活动并非只有短短几天,许多反抗帝国主义、反对资本主义垄断的草根组织都在运动前线,尤其是菲律宾组织更是积极参与。印尼草根组织从数年前就与菲律宾移工组织分享抵抗世贸行动经验,从2005年香港的活动直到现在印尼峇里岛,彼此都紧密合作。

当年在香港参与反对世贸的移工运动份子也把当年的经验和对世贸的认识与分析,分享给其他移工组织,进行跨国教育组织工作,如台湾和澳门。

三、跨国运动的连结与运动经验分享

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之后,印尼政府实行自由化、私有化与去管制化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加剧全球化危机。工人面临失业、劳动体制弹性化、无限制的缩紧政策、社会教育与医疗补贴削减或撤销,导致平民百姓生活陷入困境。因此,印尼的人民运动逐渐蓬勃发展,抵抗全球跨国资本掠夺,这长期的运动经验培养不少运动份子进行在地组织工作,连结在地议题与全球危机,进行国际串联。

除了全球人民论坛的活动外,印尼的青年学生、妇女、农民等组织积极与其他国际组织在世贸会议前举办工作坊,邀请菲律宾草根组织分享运动经验。

一位前印尼学生组织领袖告诉我说,许多人都说草根组织不可能成功,人民运动非常困难,但是他们从别人的经验中看到了可能,甚至发展出自信,形成运动的主体。他以香港印尼移工组织为例子;“以前我们(印尼家务工)游行只有数十人,但是现在是上千人。这就是组织工作。”

注:特别感谢APMM、ATKI Indonesia、FMN同仁,提供照片的Joy、Yanyan、Ganika、Ryan、Rey,以及主办单位IPA。


本文原刊台湾《立报》,本刊获授权转载。


王慧仪为前大马学运(DEMA)文书,目前就读台湾世新大学社会发展研究所。在台就学期间活跃于协助印尼移工组织工作。代表在台印尼移民工协会 (ATKI,Taiwan)出席活动并担任印尼人民联盟(IPA)筹备活动小组的志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