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馬共書寫寫山林多,而寫山林外少,甚至也很難可以找到綠林鬥士的後馬共生活實錄。事實上,這應是重新涅槃的過程,他們必須從原有的集體生活走向個體的獨自生活,又必須從個體的獨自生活走向迥然不同的集體生活。由熱帶雨林來到鋼骨水泥,由一身軍裝褪成一身便裝,裡頭應充滿太多的滄桑與無奈。
覃勓溫:讀海凡《可口的飢餓》
第一次看見海凡,是在去年金寶優大舉辦的分享會上。他個子高大,語音洪亮,但除此之外也看不出其他馬共成員的特徵。據說他是70年代中期上山的,比起其他「同志」,這時間似乎也有些晚了。
想起馬共,我們往往會想起烽火硝煙的戰鬥,又或是一場又一場的逃亡。但讀者若想在海凡的作品讀到這些熱血澎湃的敘事,恐怕要失望了。他的作品沒什麼軍事衝突,即使有,也僅僅是零星的小型戰鬥,構不成電影版的宏大敘事。而事實上,海凡筆下的馬共反而更像是荒野求生的逃亡者。他們為飢餓煩惱,也為雨林帶來的種種困難所挑戰著。
樸實恬淡的馬共故事,除了戰鬥,這些綠林鬥士平時都在幹嘛?他們有的巡哨、有的運送糧食、有的清理「水管」,也有的打點行裝。剛剛也說了,在雨林中最大的挑戰就是解決飢餓,所以他們也會在日常打獵。那對他們來說,大象簡直是個寶貝!它的肉可以當成肉乾,它的骨頭也可以支撐較重的貨物,甚至它的脂肪還能提煉成「象油」,可說「一身是寶」!反倒最沒用處的是象牙。這傢伙只能雕刻成一些手鐲或是裝飾品,在叢林生涯中還真沒太大功用。
有趣的是,當時在分享會上,海凡也說道他們常在彭亨山脈捕捉到一種叫做「忘不了」的魚,而且要吃多少有多少。那他們怎麼捕捉呢?這可有趣了,就是用炸彈丟入小河中,把一群又一群的「忘不了」給炸上來。這真是名副其實的「炸魚」。吃不完的怎麼辦?就做成鹹魚啦!這和一般在餐館所碰到的「忘不了」地位還真大大不同。
《可口的飢餓》是2 0 17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迄今為止也已有三個年頭。在這本小說集裡頭,我最喜歡的兩篇小說是〈工作需要〉和〈藏糧〉。
〈工作需要〉談的是一對上山的好兄弟,一位被派發當醫務員,而另一位被派發當交通員。整篇小說是透過醫務員視角去敘事的,大抵談到交通員朋友經過一波又一波的意外,卻也學著去適應一份又一份的「工作」,一口氣讀下來,還真讓人身如其境,彷彿還可聽見那位朋友的口頭禪——「沒辦法,生活需要!」。
〈藏糧〉這篇小說則曾刊載在《香港文學》,裡頭談的是合艾會談後的「後馬共生涯」。這篇小說的視角倒是比較特別,即分別從焦慮的綠林鬥士視角切入,描繪他內心思念闊別許久的家人;另方面又從家人的視角切入,描繪他們彼此牽掛的揪心掙扎,讀來還真令人感傷。
海凡文筆樸實恬淡,沒有太多文藝技巧,也沒太多花俏的功夫。那除了這以外,他的作品還有什麼特色?有的,他還擅長繪畫,這是許多馬共作家所沒有的秘密武器。在這本小書的附錄裡頭,海凡就親手畫出了不少叢林生涯的生活器具,其中就包括——「飯咯」、「騙釣」和「掃路棍」,而我最感興趣的也是這叫做「掃路棍」的玩意。
寫實文筆貼近真實
從畫作中可以知道,原來這是一種長得修長的幼樹樹幹,前段有著呈V形的橫椏。它的作用是用來翻松被踏平的樹葉,避免被敵軍發現行軍的蹤跡。所以行軍隊伍的最後一員往往擔任這份這份工作而被稱為「掃路將軍」。這也難怪當時的人總說:「馬共真是來無影去無蹤!」
正如潘婉明所言,海凡並沒有跨出寫實主義的文藝框架,而海凡自己也謙稱,他並不擅長說故事,所以這些小說都缺乏鋪排和想像力,裡頭的人物也都有其原型。但我認為,或許也因為這緣故,他的小說反而更貼近真實。在裡頭,我們甚至不可能遇到留著長髮的女戰士等虛構劇情,反倒能真正傾聽綠林鬥士的無奈與焦慮,補補正史之遺闕。畢竟一些馬共書寫,不是把馬共寫得太「神」,就是把馬共寫得太「糟」,完全缺乏公正。
記得在分享會結束後,我也找到機會和海凡短暫交流幾句,也提出一些不甚成熟的建議。在我看來,馬共書寫寫山林多,而寫山林外少,甚至也很難可以找到綠林鬥士的後馬共生活實錄。事實上,這應是重新涅槃的過程,他們必須從原有的集體生活走向個體的獨自生活,又必須從個體的獨自生活走向迥然不同的集體生活。由熱帶雨林來到鋼骨水泥,由一身軍裝褪成一身便裝,裡頭應充滿太多的滄桑與無奈。
去年底因為課業需要,我也曾訪問過一名老先生。那他可沒海凡這麼幸運了,在遭遇上級背叛之後,他被獄警毒打也被肉體羞辱,甚至在獄醫那裡看見「血跡斑斑」的屍體。縱然出獄以後也曾和一些「同志」保持聯繫,但整體上他寧可忘卻這段悲慘記憶重新過活。
究竟馬來西亞還有多少類似這位老先生的綠林鬥士呢?究竟他們個別走出山林以後又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呢?我們既不曉得也不太清楚。慶幸的是,海凡聽了我微薄的言論也高興地回答:「好提議,我也正有這個打算!」。那下來的日子,我們就繼續期待著海凡的新作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