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新聪老师是印尼坤甸潮州籍归侨,回国前,在当地爱国侨报黎明报当电讯新闻记录员,1950年回国后,在抗美援朝运动中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转业后在多家媒体担任采编工作,退休前是羊城晚报国际版主编。退休后笔耕不休,写了不少回忆早年印尼生活及回印尼探亲访友实地采访的文章,可读性超强,我们会陆续予以发表。
原创| 达雅人——华人失散的兄弟(5-3)
“逃日本”纪实:一、走为上策
2020-12-06
深山密林里的达雅人民居。
故事发生在“逃日本”的第三年,即1944年春节前后。
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在日本飞机12月19日第一次轰炸西婆罗洲首府坤甸之后,我们举家便“逃日本”,跑到坤甸远郊区老港避难了,在那里相对安静地住了近三年,不料1944春节前后风云突变,又逃到一处叫做“故雾巴厘”的达雅人居住的山区去。
1943年下半年,日本军队在太平洋战场上屡屡失利,占领西婆罗洲的日军垂死挣扎,疯狂地镇压和屠杀无辜人民,在当年的“中秋节”和次年的“春节”,日本占领当局先后两次趁华侨欢度自己的传统节日的时候,对华侨中的精英和有爱国思想的文化、教育界人士进行大搜捕,并通过日本占领当局的御用工具——中文的《婆罗洲新闻》发表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新闻”,声称日本军队破获了华人抗日组织准备成立“婆罗洲共和国”的文件和武器装备,为首的是原坤甸“中华总商会”会长、企业家黄业纯、黄业江两兄弟;报纸还刊登了被日军缴获的大批枪支弹药的照片。日本占领当局编造关于华人准备成立“婆罗洲共和国”的谎言,是有其险恶的用心和目的的,首先以此诬指华侨为中国的“第五纵队”,进一步搜捕和杀害爱国华侨;并造谣诬蔑华侨对婆罗洲有“领土野心”,企图在婆罗洲建立自己的独立国家,挑拨当地土著民族和华人的关系。
黄业纯祖籍广东潮安砂垅,是我们的“乡里亲”,加上我伯父和父亲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都在黄氏家族的“合丰公司”和“广顺木材厂”当职员,黄业纯等人的被捕,向他们发出了红色危险信号:日本当局下一次搜捕目标可能会轮到自己。而更令人震惊和不安的是坤甸城乡的码头、车站到处张贴着通缉“敌国间谍黄诗群”的布告。黄诗群正是我父亲早年在厦门集美学校读书时用的“书名”。父亲一向与世无争,从不参与政治活动,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怎么会成为日本的“敌国间谍”呢?原来父亲30年代初在厦门集美学校读书时的一位同学,后来参加了国民党的情报机关,二战期间被派到盟军太平洋战区工作,不久前在新加坡被捕叛变,供出他准备来坤甸找老同学黄诗群帮他开展工作。好在我父亲在坤甸一向只用“黄振茂”的名,他的出生证、户籍等证件从未使用过“黄诗群”这个“书名”;除了亲戚、友好,社会上很少有人知道“黄诗群”就是我父亲。尽管如此,家里人还是提心吊胆,惶惶不安。
在日本占领坤甸初期,老港相对平静,是日本“王道”统治还没完全到位的地方,地方治安是由原苏丹委派的“Kepala Kampong”(村长)维持的,日本 “皇军”也没来过这里抢劫掠夺,社会治安还算可以。但1943年下半年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日本的“住友株式会社”在卡布阿斯江距老港不远的一个港湾(大约离我们的住处4、5公里)建立了一个船坞,在那里维修战舰和制造小舰艇。此后,日本兵便隔三差五开着小汽艇在老港一带巡逻,经常抓一些年青人去“勤劳奉仕”(“勤劳奉仕”即充当劳役,为日军修建机场等军事设施),抓一些青年妇女去日本军营充当慰安妇。有一次还在我们住处江边的“峇筒头”(即搭架在大园木上的浮动小码头)停留了片刻,我们一家大小都跑到远处的灌木林里藏匿起来了,日本兵以为是空屋,便悄然离开。
老港是一条小河流,江面只有200米宽,沿江是茂密的天然灌木林和橡胶树,平日非常静寂,日本兵的汽艇一出动,几里外就可听到马达声。家里每天都安排耳目机灵的小伙子“值班”,一听到远处有汽艇声,“值班”的人便吹响哨子,大家闻声赶忙收起晾晒的衣物,熄灭了灶火,全家男女老少几十人,便往橡胶园后面茂密的灌木林里隐蔽起来;当观察到日本兵已走,汽艇的马达声也已消失,才惶惶然地回家来。
在这种情况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掌门人、伯父黄钟城毅然决然地作出决定,立即搬去达雅人的山区,一来逃避日本人的“大搜捕”,二来在那里可以开荒种植,以解決全家三十多人的吃饭问题。这样,在伯父的带领下,除老弱病残者留在老港,全家连同堂、表亲戚三十几人分批划着大小几艘船——小船叫“惹啰”,可乘坐4-5人;大船叫“舯缸”,可搭乘十几人,并运载几百公斤的货物——井然有序地进入达雅山区,在一个叫做“故雾巴厘”的地方安营扎寨,开荒种植。
“故雾巴厘”的确切位置,如今已回忆不起来了。但只记得从老港划小舢舨到“故雾巴厘”是朝发夕至,也就是清晨天刚蒙蒙亮时起程,到晚上5、6点钟才到,除去中途休息和进餐时间外,行船时间约10-11个小时,以船速每小时4公里计算,再加上老港离坤甸约20公里,“故雾巴厘”应当是在坤甸东北面60公里以远的地方,那里是卡布阿斯江一条支流的原始森林地带,再溯流而上,是一个叫高坪的客家人的聚居点,我父亲曾跟随客家人的船队,到高坪买粮食和土产。据说,高坪有公路通往西婆罗洲东北部的上侯,那里是客家人集中居住的小县城。
在从老港去“故雾巴厘”的途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的小舢舨要经过一个叫做“布劳阿约”的地方。“布劳”,印尼语为“岛”,“阿约”为浮动,“布劳阿约”即为“浮岛”,这是在卡布阿斯江主干流中心的一个名副其实的“浮岛”。这个岛呈椭圆形,长约250米,最宽处约100米,岛上无人居住,但白天有土人在岛上放牧牛、羊。“浮岛”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这个小岛屿,每天会随着卡布阿斯江水的涨落而浮沉,有人还看到它会移动。每当我们的小舢舨经过“浮岛”时,总要停桨观望,欣赏它奇特而又神秘的景观。80年代,我在《羊城晚报》国际时事部工作时,看到了一张缅甸掸邦茵莱湖上 “浮岛”的照片,我情不自禁地说:“印尼的西加里曼丹就有浮岛,面积比缅甸的还要大!”“布劳阿约”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以致40年后看到其它国家的浮岛也激动不已。
“逃日本”纪实:二、卡江两岸
2020-12-06
我们这次“远征”,父辈们是作了充分准备的,大家的情绪相当稳定,有即将“脱离虎口”的欣喜逾常之感:我们很快就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了,以后不必再为日本兵的骚扰而惊慌不已,不必携老扶幼地钻灌木林去了,因此一切行动都井然有序。为了避免目标过大,我们的船队分三批行走,约定下午四时左右,在离“故雾巴厘”不远的一家潮州人的小“吉埃”(哇弄)会合,由在那里等候的达雅人带我们到 “营地”去。
船过了老港的“大伯公庙”后,便进人卡布阿斯江的主干河道,一路上没有遇到日本兵或“兵补”(Haiho,即伪军“乡土自卫队”)。这里的江面很阔,大约有1000- 1200米左右,沿岸都是椰林或橡胶园,这一带马来人的村落星罗棋布,虽有不少建造得很漂亮的“炎柴屋”(“炎柴”即名贵的“坤甸木”),但大多是建在椰林下的简陋的“阿答屋”(用竹和椰叶或“硕峨树”叶盖的屋)还有不少建在江面上的“浮屋”(俗称“兰亭”)和高脚屋。沿江时有马来人划着小“惹罗”(独木舟),在叫卖芋头、青苞米等农产品,也有渔民在卖小鱼虾。这里的人还没有感受到战乱的恐慌,也未曾受过日军铁蹄的蹂躏,他们仍然是坤甸苏丹王朝治理下的臣民。他们对“逃日本”的华人都很友好,我们每到一处,都有妇女和小孩在岸上向我们挥手致意,有的人还大声高喊:“斯拉马特惹兰!”(即“一路平安!”)。在马来人或普吉人的村落里,几乎都有一两家华人开的小杂货店——“吉埃”。我突然想起了小学三年级《常识》课本的一句话:“海水到处有华侨,椰林深处是故乡!”
上图为建在“峇筒”上面的“兰亭”,左为华人经营的
杂货店——“吉埃”。(故林汉文先生供稿)
在卡江两岸开“吉埃”的华侨大多是潮州人,他们和当地的马来人、普吉人杂居一处,都会讲马来话,但很生硬难听,看来是刚从家乡来的“新客”;问起他们的“乡里”在哪里,回答几乎都是揭阳或惠来县。他们的“吉埃”多数是搭建在“峇筒”(音“Badang")上的“兰亭”;有些“吉埃”建造在岸上,便在江上搭个“峇筒”,以方便乘船来购物的顾客登岸。“峇筒”即用大圆木固定在一起,在上面铺木板的浮动码头,便于船只靠岸和人们上下岸;“兰亭”则是搭建在“峇筒”上面的小屋。如今是战争时期,市场萧条,生意不好做,“吉埃”的老板都感叹生活的困难艰辛,但见我们是从坤甸来的潮州老乡,都很热情地招待我们,向我们打听日本占领坤甸后的情况,有的人还问起他们的亲友下落,我们将所知的一一告诉了他们。
卡布阿斯江主干流江面很宽,但江水很平静,宛如一面大镜子。偶尔有一两艘行驶缓慢的小汽船,掀起一阵阵的小浪花,江面上是“水波不兴”,这跟坤甸市区内那段江面大相径庭;那里由于接近出海口,涨潮、退潮或起风时,经常是波涛汹涌,我们有时乘坐舢舨过江,经常会碰到泼向船头的白头浪,把我们吓得脸色苍白。有意思的是这里的江水,像人工划的分界线一样,江中分成了两边,一边是浅黄色的,另一边是褐色的,互不掺杂,真是泾渭分明,原来这是上面两条小河交汇的地方。从远处看去江水是浅黄色和褐色的,但近看水却很清澈明亮,不像老港那里的水混浊;也很少看到树枝、死猪、死鸡等漂浮物。据说,卡布阿斯江主干河流因为河水清澈,不宜鳄鱼生长,人们从未见过鳄鱼。帮我们划 “舯缸”的马来人船工,为了证明他的这种说法,还曾跳下江里游泳,他在水中不停的向我们招手,说道:“这里真的没有‘博阿耶’(鳄鱼),你们下来吧!”但,我们都望着船上的长辈,未得到他们的首肯,谁也不敢贸然下水。
行驶在卡江的轮机货轮——万隆船。(故林汉文先生供稿)
我们的船是沿着卡江河边行走的,但有时经过江湾,两点之间直线最近,船工也懂得这个道理,每当进入港湾时,船就不再沿着江边走,而是从江中横穿过去,这样可以缩短不少路程。当船经过浮岛时,我们正聚精会神地欣赏这里奇特而神秘的自然景观,善于言谈的船工又打开话匣,说当初这里的江面很宽,而且风急浪高,人们来往两岸很不方便,于是向“阿拉”祷告,祈求 “阿拉”帮助他们解决困难。“阿拉”是最关爱他的子民的,第二天清晨,当人们来到江边时,突然发现江中心出现了一个大浮岛,从此之后,卡布阿斯江就风平浪静。西婆罗洲的穆斯林是非常敬仰和崇拜“阿拉”的,在他们的眼里,世间万物都是“阿拉”的恩赐。
过了浮岛,江面渐渐缩小,沿江两岸已不见在微风中婆娑摇曳的椰林,而是一片翠绿的热带灌木林,有的还是生在水中的,原来这里已远离大海,椰树的生长离不开海风的吹拂,而这里是内陆地区,因此不适宜种植椰树;但却种着另一种棕榈科植物——“硕峨树”,它的树干和树叶很像矮丛椰树,这里的人常将它的长叶编成“阿答叶”盖屋,而将树干去皮后经过粉碎和水洗,提取食用和工业用的淀粉——“硕峨粉”。我们在沿江的“硕峨园”附近,就看到有人在加工“硕峨粉”。日本占领时期,因为粮食匱乏,人们经常以用“硕峨粉”制作的“糕”、“糊”裹腹,但吃多了会消化不良乃至腹胀或腹泻。
我们的船终于到了卡布阿斯江中游的一个分岔处,左边是我们的目的地“故雾巴厘”,右边是盛产榴梿的“榴梿港”。一听到“榴梿港”就在”故雾巴厘”附近,船上的人活跃起来了。有人说,“逃日本”两年来,从未闻过榴梿味,吃过一次榴梿;现在如果有人卖榴梿,那该多好呀。有人说,“故雾巴厘”离“榴梿港”不远吧,以后还是有榴梿吃的。船工接过众人的话岔,又讲开来了。他说,现在是你们唐人的“正月头”,那里有榴梿卖,再过三两个月,我带你们去榴梿港吧,让你们吃个够。船工肚子里的故事很多,他又打开话匣,大讲特讲榴梿的故事。
其中有一个故事是说,当年他村里有一个“武让”(小伙子),天生一副丑陋模样,但凭着自己是财主的儿子,想娶村里头的一位漂亮女子为妻,家里叫媒婆去说亲,遭到了对方的拒绝,但“武让”仍不死心,死乞白赖地向姑娘表白自己的爱情和忠心。这位漂亮姑娘执拗不过,便对他说,如果你真心爱我,那就在今晚12点钟,到村头的榴梿树下等我。
当晚12点,这位“武让”果然衣着整齐,头发还梳了个时兴的“松谷”(一种发型),兴高采烈地来到榴梿树下,他等呀等呀,始终没见那漂亮的姑娘来相会。“武让”等久了,倒在榴梿树下打起旽来,一会便呼呼地入睡了;正当他酣睡的时候,突然被一阵沙沙响的树叶声吵醒,“武让”以为姑娘来了,喜不自禁地说道:“你可来了,把我等得好苦呀!”当他准备起身拥抱意中人的时候,突然树上劈里啪啦地掉下十几个榴梿,把他砸得头破血流,最后惨死在榴梿树下。
原来野生的榴梿是不需要人工采摘的;在榴梿成熟的季节,天刚蒙蒙亮,熟透了的榴梿便会掉落地下。船工说,从此之后,我们村里的人有这么个规矩,当青年人向姑娘求爱,如果对方约你去榴梿树下相会,那就表示她拒绝你的爱情。听了这个故事,有的人说,这位姑娘的心肠也太狠毒了,你不接受人家的爱情,当面拒绝好了,何必叫人去榴梿树下等死呢!
船工的故事刚讲完,我们的船便进入“故雾巴厘”地区的一条小河,因为记不清这条河的河名,就将这条小河叫做“故雾巴厘”河吧!(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