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
墙内 2:坐牢、满腔热血 一缕柔情、无限期绝食斗争、绝食斗争
坐牢
沈戈
孩子,爸爸坐牢的事从没跟你细说;现在你长大了,要跟你说个明白。
在一般人的眼中,坐牢是不光彩的。我是因为政治问题坐牢,和作奸犯科完全不同。什么政治问题呢?砂拉越以前是英国的直属殖民地,受来自千里迢迢的英国人的统治。1950年开始,砂拉越人民便展了反对殖民统治、争取独立自主的斗争。到了这个争壮大到威胁英殖民地统治的时候,殖民政府便进行大逮捕。我是在1962年底给投入监狱的。尽管监狱的称呼有不同,有什么“政治拘留营”啦,什么“特别扣留营”啦,什么“保护中心”啦,它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是用来镇压反殖斗争,保护殖民统治。
日出日落,花开花谢,我从监牢出来已经二十多年,从前种种恍如昨日。人生在世数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遽然一爆的火花。每个人都希望这一爆释出耀眼的光芒,但不一定都能如愿,就看如何把据这短暂的生命。我生为大时代的一份子,幸也溶人于滚滚潮流之中,在震撼殖民统治的伟大斗争中也有我的一份力量。所发出的光虽然微弱,却是我的一爆中最为灿烂的一瞬。每念及此,心中不无欣慰之情。
我当年是在英殖民政府的《维护公众安全法令》下被捕,无须控上法庭。投入牢狱后,除非承认自己进行的是颠覆活动,颂扬殖民统治的合法,不然每两年都会接到一纸延长扣留令。这种颠倒黑白、没有骨气的话我不会说,和我遭遇同样命运的难友不会说,大多数砂拉越儿女都不会说。即使有人说了,你以为就会出牢吗?还要出卖过去一起斗争的朋友!于是年复一年,我们有了一种说法,就是“坐穿牢底”。
你问得好,为什么穷凶极恶的殖民主义者,现在却变成自由、民主,还有人权的维护者呢?孩子,你以为他们真变了吗?他们不过是把自由、民主、人权作为维护自己利益的手段罢了。当年他们大逮捕时,不也高唱“维护公众安全”、“维护自由、民主吗?不过那时人权还没派上用场。
孩子,你虽然没说出口,从你的语意中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给关进牢后已经没有作为了,为何不故意妥协,出来后再干?你能有这样的想法,证明你不再是个黄毛小子了。你的想法作为个别情况考虑则可,作为整个的政策则不可。
大逮捕时,给投人监狱的不是几个人,先后被捕的达三千多人!其中当然也有一被抓就放弃了原有立场的,但为数不多。这三千多人可说都是当时的精英,无疑是一股政治力量。我们坚持立场说明我们的斗争是认真的,不是儿戏。我们坚持立场也鼓舞着牢外坚持斗争的朋友和群众,使斗争的旗帜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坚持不倒。不过,政治牢是为独立、自主这一斗争的旁生物。虽也是斗争中的一条战线,能达到保护自己就已经很好了。这一点,我们是明白的。说“坐穿牢底”也不是僵硬死板的,有叔叔和阿姨他们在不妨大局的情况下争取出牢,为这个斗争做了不少新的贡献。你如果去问问他们,他们乐于把经历告诉你。
在牢内最难打发的是时间。一年365天,年而复始,每天都囿于方块之地,看着萧然的四壁锌片墙和森森的铁刺网篱笆。只有极目远眺,才看得到暗绿的树梢。在闭封的环境中虽也尽可能创造条件丰富生活,但在大海江河里遨游和在一潭泥浆里翻滚,这中间的差别你总能想像得出吧!我曾经发过这样的梦:身躯给塞进堪以容身的地下水管,手脚紧贴无法施展,前不知所终,后不知所源。在进退不得的情况下,胸口窒息得就要爆炸。猛然醒来,一身冷汗,胸脯不断激烈起伏,却听到牢房外狱卒橐橐的皮靴声。这政治牢狱的现象最是有矛盾的内涵:为自由斗争的人却给关了起来失去自由;要推翻不民主制度的人却给进一步剥夺了民主权利;维护人权的人失去人权!坐牢是被迫的,我们一天也不愿意下去;坐牢又是自愿的,我们为实现理想,愿意坐穿牢底!这些矛盾体现了一方面要推翻殖民统治,另一方面要维护值民统治的这一对主要矛盾。
我跟你说的这些话你或许还生疏,随着你的阅历增长,你就会明白了。你现在所处的社会环境跟我的那个时代自是不同。你所享受的成果是上一代人在各条战线前仆后继斗争的结果,你可要饮水思源。你怎样为社会做出贡献,值得你深思!
满腔热血 一缕柔情
吴方
我于1962年底被捕,牢内的第一个春节在古晋中央监狱渡过。不久就给迁移到对面江的武吉西奥拘留营。这地方原是警察训练所,因殖民政府持续的大逮捕而改为拘留营。既是临时改建,处罚被拘留者的措施就比后来的不够完善。
被拘留的大多数是年青人,有政党的、学运的、工运的、农运的、民运的,有新闻界的、教育界的、民间团体的,有公开人物、地下工作者、有商人、工人、农民。这些人在被捕前都进行着火热的斗争,接触着广大的群众。给投入牢狱,就像把一块块烙铁,突然间淬入冷水之中,激得蒸气直冒,水珠飞滚。效果是,有的铁质变硬变韧,有的铁块崩裂。走个人的路,还是坚持反帝反殖的路,思想斗争是非常激烈的。
给投入拘留营的都是当时社会上的进步人物,抱伟大的理想,持先进的理论。但如果说这些人不会想爱人,不会想家人,那却不是真的。思想活动的这个自由,牢狱究竟无法剥夺。这些人当时正处人生最兴旺的时期,对革命和爱情都有最美丽的憧憬。但是他们对革命是激进的,对爱情却相对保守。几乎是一种默契,即使对爱情心中滚热,也不表之于外,以为热衷儿女私情危害革命事业,损害革命形象。
我的心中滚热时,就唱改了词的歌:
“我不是不爱你呀,
亲爱的姑娘!
为了祖国到处都是春天
被迫离开你呀,
坐牢房。
……”
这首歌是公认处理革命和爱情的正确方法,我唱着,唱着,柔肠百转,声调不禁变成苍凉,眼睛也湿润了。赶紧控制着泪水不使夺眶而出,“男儿有泪不轻弹”嘛!何况当众哭泣,政治影响不好。
我被捕后,弟弟也转人地下(后因受枪伤被捕),老母亲跟三姐一家住在一起。三姐写信来说,老母亲怕我在牢内受虐待,又怕弟弟出事,终日以泪洗脸。做儿子的虽然不能奉养老人家天年,但以“为人民服务“为已任,心中有”走对了路“的自豪感。三姐说,老母亲就要来晋探监。这将是被捕后,她第一次来探我。
第三省的家属来探监,多是结伴而来,由古晋人联党接待和协助。我和老母亲的见面就在营外简陋的办公室。营长和职员在一旁办公,办公室的一隅就摆着一张大桌。家属坐一边,被拘留者坐另一边,隔着桌面谈话;狱卒占一头,懂得华语的职员占另一头,进行监视。每次可有两个被拘留者同时会见家属,时间是半个钟头。
在老母亲面前,我表现得成熟、乐观、冷静。我介绍营中的饮食起居,也了解她的生活情况。她爱怜地抚摸我的手,要我跟政府说一说放我回去。我只好答应她,以安她的心。会见将结束时,她忽而说:“表妹很好,没事!”注意到她从来没有过的狡黠眼神,我心中领会,给她一个会心的微笑。
临走,她交给我一个银白色食盒,共三层。狱卒当场检查,最上层是熟鸡蛋,中层的鸡肉,底层的鸡汤。我家从没用过食盒,是老母亲专为给我送补品而买的。我小心地提着它回营,感到食物还有余温·想起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忧心忡忡从诗巫赶来,经过舟车劳顿,还张罗着送来这些补品,心情着实不平静。将食盒洗净擦干,为恐和其他的混杂,还贴上自己的名字。老母亲虽不识字,同行的会认出来给她的。会见家属的难友陆续地进出,我把食盒托一个难友带出交给老母亲。
不料送出的食盒竟然引起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那难友是一时情急罢,把纸团放进食盒的底层,希望通过家属传给他已转人地下的爱人。再也明显不过,这是逃不过营方检查的,却因食盒是我的,老母亲受到营方粗暴的对待,我也受了处罚:三个月不准写家书,不准会见家属。因为拘留营的处罚设备还不完善,这大概是当时最重的处罚了。后来的朋尼逊六哩集中营有隔离室(segregation cell)当局的处罚除不准写家书,不准见家外,还要把被拘留者关进隔离室单独监禁。大小便都在小室中,每天早晚各有15分钟的放风时间。三餐一律是清水,白面包和鹹鱼,连报纸都不准阅读。情之为物,是人的至性表现。柔情一生,虽拘留营的高墙和铁窗也无法阻挡,只是各人拿捏不同而己。在热火朝天的斗争中,在顺境的时候,满腔热血易于升温,使人会不切实地高估了自己的作用。给投入监狱了,处于逆境了,生活环境由绚烂归于平寂,没有登高一呼万众应诺的风光了,缕缕柔情油然而生,使人又会不切实地低估了自己的作用。人们称拘留营为炼狱,是有切身感受之言。无限期的监禁是在消磨革命者的刚性;狂风暴雨式的拷打逼供,又是对革命者韧性的考验。
慷慨捐躯易,从容就义难,牢狱的斗争也说明了这个道理。
无限期绝食斗争
丁东
古晋六哩集中营曾先后爆发四场无限期绝食斗争。绝食,就是在斗争期间除开水之外,不喝何饮料不吃任何东西。无限期绝食,就是当斗争的要求没得到妥善处理,绝食行动绝不停止。
两军对仗,是要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牢内的无限期绝食斗争也是敌我斗争的一种形式,却是先摧残已身,迫使敌人让步。这种斗争形式无法改变牢内双方力量的对比,处理得当,除取得政治效果外,代价是自己的健康受到极大的损害。不要说力量对比,在牢内,被拘留者不过是俎上肉釜中鱼,靠的只是一柱信念,满腔热血而己。
四场无限期绝食斗争虽没死人,但参与者都要做好死的准备,尤其是有病在身者。在第一次无限期绝食斗争之前,只知道绝食进入四、五天就会有性命之虞。这可是医者之言,言者凿凿,听者可不敢藐藐,都作好死的思想准备,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概。用最能反映当时情况的话,就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难,去争取胜利。”
说无限期绝食斗争能取得政治效果也不是绝对的,要具备一定的条件。首先,斗争的要求须能引起社会的共鸣。由于被拘留者是被压迫被迫害的一方,总的来说他们的斗争容易引起同是被压迫被迫害者群和民主人士的支持和同情。但斗争的具体要求须和反压迫反迫害有关,否则既难发动斗争也难获得支持·其次,由于被拘留者大都是当时社会运动的精英,他们受过政治的、思想的以及组织纪律的教育和训练,能够同仇敌忾,能够步骤一致,能够坚持到底。再次,最主要的条件是,牢外存在着我们的政治力量。
牢内的四场无限期绝食斗争,前三场基本上达到预期的目的,除扩大政治影响外,牢内的生活条件也有一定的改善。最后一场斗争发生在1970年初,当时牢外的斗争形势越来越严峻,牢内因受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仍然采取过激的行动。斗争爆发后,前三场那种慷慨自信大大减少,普遍参与绝食者感到形势的压力。坚持了困难的16天,给关在隔离室的难友释放出来后,斗争也就草草结束。在16天中,全营约有百人离队,每有一人离队,失落感便重重袭上心头。
前三场斗争不是没有难友离队,不过只是个别的。营方特别对关进隔离室的绝食者诱食:当斗争一开始,每间隔离室里每天都会送来异乎寻常的饭食—一碗新米的白饭和一截沾满茄汁的沙丁鱼。
即使在牢外正常的情况下,人们都会感受到新米饭的诱惑力:洁白、珠润玉滑,饭香引人馋涎。人们都说,这种饭不用配菜就能吃个饱。在隔离室里,单独一个人,正苦苦撑着难挨的饥饿。没有人在旁监视,饭香、鱼香持续袭来,吞口水又无济于事。吃?还是不吃?这个问题很简单,可是牵涉的问题太大。我们都是血肉之躯,有吃饱肚子的权利。说老实话,营方是有供给我们简单的饭食,是我们自已在反迫害的情形下自动绝食。绝食正是对反迫害下了最大的斗争决心。我们也不是铁打的,有七情六欲,在革命的道路上也有软弱的一面。于是有禁不起诱惑的,就舐了茄汁。思想的关卡一突破,防线就崩溃了,这一舐就使事情的发展一发不可收拾。既然舐了茄汁,何不吃一口沙丁鱼?既然吃一口沙丁鱼,何不也吃上那香喷喷的白米饭?狱卒收拾饭碗时,就把吃了的难友送去另一座,视为放弃绝食的了。也有想再回来的,但思想这个东西真像覆水难收呢,何况营方也不允许。
因为绝食者人数太多,隔离室关不了就只能留在座内牢房。在这样的情况下,条件好多了,难友们可以彼此交谈,彼此鼓舞。也不是说在座内绝食的不会离队,有奈不住的,只要跟狱卒悄悄说一声,也会给调到不斗争的座。总的说来,离队的是极少数,即使是最后一场斗争,离队的还是少数,坚持斗争的是多数。
般饥饿的感受许多人都有,极端饥饿的感受如何?肚子就像顶着一个巨大的漩涡,猛烈急速地、咕噜噜地不断向体内旋转,似乎要攫取一切从旁经过的东西,然而漩涡的中心总是空的。这种感受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甚至在朦胧的睡梦中也一样。即使是白天,也是躺着的时间为多。绝食者一定想到,这一躺可能就永远爬不起来。在能够爬起来的时候,也要慢慢地撑起身子,稍微快一点的动作,都会使脑子突然失血而昏蕨
几百人肚子长时间顶着漩涡,使我们的土地母亲的灵魂颤动了!这四场无限期绝食斗争最长的17天,最短的也有10天,参加绝食的每场都有好几百人。斗争形式之高,规模之大,持续之久,影响之钜,砂拉越过去反帝反殖斗争中可曾有过?在世界范围内的反迫害斗争可曾有过?砂拉越儿女,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是普通的一个个灵魂,但他们集体发出的生命强音震铄寰宇啊!
绝水斗争
洪炉
1971年10月7日,在座某一次搜查中,官员和拘留者曾发生一次冲突,结果七位拘留者被拉去隔离室,打算恢复2·22斗争以前单独监禁的处训。
隔离室的设备,原是要长期单独监禁某些拘留者,以达到处罚的目的。但2·22斗争以来,当局再也不敢尝试单独监禁的方法,因此,隔离空如同虚设。
这七人被拉进隔离室,整个迹象看来,当局是打算将他们长期监禁在此。虽然,他们一踏进隔离室,便开始无限期绝食,但看样子这是当局意料到的。当局知道2·9斗争的失败使其他各座不敢轻易展开无限期绝食。因此,对这七个人的无限期绝食来个不理不睬。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七个人当机立断决定采取更高的斗争形式——绝水斗争。过去的绝食斗争是不吃东西不喝饮品如牛奶等,单喝大量的开水,而绝水斗争是连白开水也不喝。
一个人不吃东西可以坚持二、三十天,若不喝水,相信不到三天就有生命的危险。
这七名拘留者一开始不喝水,当局便将他们从隔离室移到营内医院。第一天不喝水,人就千起来,第二天身体便发高热。刚好,第二天下午下了一阵大雨,天气转冷。看守们一个个都穿上好几件寒衣,还觉得冷,但这些绝水的拘留者却一个个仅穿件短裤,赤上身,还是热得难熬。床不睡,睡在洋灰地板,手握着铁制的床脚,从中得到一点冷的感觉,才比较舒服。
第三天,情况开始严重了,有些爬不起床,当局便叫这七人中的代表出去谈判,答应如果他们停止绝水,当局不把他们单独禁在隔离室,但决不允许他们回A座。当局将另建一个地方让他们七人居住,假如他们不答应,那么当局将强迫打水针。这时,当局也从中央医院运来打水针的药水和设备,准备随时应用。拘留者们考虑到反对单独监禁在隔离室的目的己达到了,便同意结束这场牢内唯一的最高形式的绝水斗争。
过后,当局便在厨房隔出一个房间,监禁这七名拘留者,并称这房间为A2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