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
林海遗珠 1
林海遗珠
迎着偏西的太阳,刘明在前面跑着,我在后面赶着,园地是已经不远了。天空又响起了直升机的马达声,是这么的近,我不由得停住脚步,拾头望了望。这时,一幅美丽的画面浮现在脑海里;那金黄攒动的千重稻浪;那苍翠可人的木薯园;那黄澄澄的南瓜遍山滚;绿油油的青菜满地铺。真是满山的财富,遍野的希望,眼看又是一个喜人的丰收在望。然而,没多久这一切将会成为泡影,敌人故技重施,意图在这收成的节骨眼上给予我们边区武装斗争基地一个重大的打击,两国联合举兵数千进犯。想到那几十个同志的血汗结晶,尤其想到领队重返边区开荒而被山崩活埋的刘队长,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却即将化为乌有,一股仇恨感从心底里升起,我不禁紧咬嘴唇,狠狠的大踏步前进。
今天早上也是我和刘明背回两大“士拉别”的瓜、果、菜、薯,本来人己相当困乏,可是为了照顾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儿,在刘明的一再提议下,只好与敌人抢时间再背上一趟,明天一早就转移。
刘明跑得这么快。看,连影子也不见了,我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大汗。真有点怨气,自顾自个儿的跑,遇上敌人时多不利。正当我在心里唠唠叨叨的。蓦地,从前面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谈话声,我不禁一愣,刘明在和谁讲话?朝阳他们离开这里已经三天了,而营内的同志出来不可能不先碰到自己的,难道我的耳朵摆乌龙不成?
没等我的脑筋拐过弯子来,一阵刺耳的枪声忽地响了起来,我急速向前赶了几步,可是前面就是光秃秃的河边,也不见一个人影。我判断枪声是在河下游不远处的弯角处,只好倒回头。在一棵大树背后等了一阵,不见刘明回来,而枪声却嘎然而止了。我看了看周围,这儿地处斜坡,如果敌兵过来,不利于战斗。于是我沿着山腰向河上游跑了一小段路,就打算过河。岂知一到河边,一排子弹噼里啪啦地扫过来,我忙把身子一俯,冲到一棵大树后面。从枝桠的空隙间望过去,发现三个敌兵在河对岸探头探脑的,我愤然举起了枪,瞄着一个头开火。“砰!”一声响,果然奏效,先前几个头龟缩不见了,枪声也停了。我乘机往河上游的弯角跑去,估计已越过了对方的火力射程时,快速淌过河去。
一口气跑上山顶才停下来等刘明,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的踪影,周围除了虫鸣鸟叫之外,死寂一片。看来情况是不妙的,如果他牺牲了,那两个孩子怎么办?罗方会受得了吗?……噢!真是的怎么就忘了营内只有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幼儿,刚才的枪声他们是听不见的,得赶紧回去,准备转移。刘明是个跑山能手,如果他还能回来的话,另寻捷径是完全没有问题的,退步来说他回不来了,这样等也是没有用。想着想着,不觉颠起了小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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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听完我的叙述后,罗方已是脸色发白,泪流满面:“我看十有八九刘明是牺牲的了,都怪他那么疼孩子,冒险去背这一趟。”
这时睡在床上的才三个月大的幼弟哇哇直哭,罗方听了更为伤心,索性把脸埋在孩子的身上大哭起来。站在一旁的三岁的大弟惊慌地看了看反常的妈妈,嘴一撇一撇的也想哭。
看到这个情形,一直沉着脸在深思的忠耿队长向我递了个眼色,我随手抓起一截甘蔗走到大弟跟前:“大弟乖,别哭,哭了会给坏人听到的,哪!吃甘蔗。”
大弟总算给哄住了。忠耿队长走到罗方的跟前,懇切地对她说:“同志,革命者是随时都得准备面对自己及亲人的牺牲的。今天这个情况也还不能证明刘明同志已经牺牲。在这反[围剿]的日子里,你还有两个孩子拖着,别太伤心,要注意身体呀。”
“冬梅,天快暗了,快收拾东西,我背去藏。”稳住了罗方,忠耿转向我走了过来,一拐一瘸的。
我从嘴边取下了水壶,大大的咽了一口水,随着撩起汗巾擦着那似乎止不了的满脸汗水。“不,还是让我来背,你的腿还痛,行动不便。”
“那也好。”他也不推辞,就忙碌了起来。
罗方哭了一阵,喂饱了幼弟,安顿他睡后,红着眼踉踉跄跄地也来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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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移到后备“点”已经一个星期了。除了天天听到那个使人心烦的直升机起落、盘旋的“马达”声外,并不见刘明的影子。几天来忠耿找罗方谈心好几次,我也陪她睡了几个晚上,一面安慰她,一面帮她照料孩子。前两天,由于她嫌挤,我只好搬回来。
这天早上,只见罗方噙着泪水,剪下两片黑布,缝在两个孩子的左衣袖上。
“妈,我的衣衣没破啊,为什么要补?”大弟天真地问道。
“唉,傻孩子,你的爸爸死了,懂吗?”
孩子没有弄懂妈妈的意思,听到提起爸爸,他又问:“妈,爸爸没回来,是不是到巴杀买很多糖糖给我啊?”他是森林里生,森林里长的孩子,巴杀只是他父母常向他描绘的最好的地方。
可是孩子天真的话却似乎触动了母亲的心,她恼火地喊:“去睡,去睡,多话鬼。”然后长叹一声,没力地躺下来。
最近几天,罗方经常讲气话,说什么刘明安息了倒好,留着自己和孩子干受罪。我想大概是一时的打击引起的消极情绪吧。
山顶传来了“沙沙沙”的响声,是山猪还是吠鹿,我在寻思着。
“冬梅,冬梅,”忠耿低声唤道:“注意,有情况!”
本已吊带在身的我,随手抓起了靠在大树旁的枪支。
“是人!起码有十几个!”忠耿听了一阵,又对我说道。
在这方圆百里都找不着一个居民的边界大山里,突然出现这么多人,不是敌人又可能是谁呢?!我向罗方的“郎高”望了望,只见她仍然沮丧地躺在那里想心事,根本没有发现到情况的变化,而大弟独自一人在玩木头手枪,一边天真地自言自语。
“冬梅,你小心过去通知罗方,要她控制好两个孩子,千万别发出声音。”说着,忠耿就在一棵大树后的树根板上架起他的“史登”枪。
“嗯,”我应了一声,猫着腰慢慢走过去,尽量不碰到小树,以免树尾摇动而暴露。
“罗方,有情况。”我来到她身边低声通知她。
“吓!”她竟然像是没什么精神准备似的,一骨碌爬起身来,在“郎高”里慌乱的东抓西抓。
我这才注意到“郎高”里乱糟糟的,才两天没有帮她收拾,就成这个样子。怎么能应付战斗呢?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别再收拾啦,当心发出声音,还是哄孩子要紧,孩子一哭,敌人就会发现目标的。”我提醒她。
罗方瞪大了眼睛直瞧我,看她的样子像是一时不知该哄哪个孩子好,于是我就说:“你哄幼弟吧,把大弟交给我。”
“噢,噢,”她恍然地抱起幼弟,解开衣襟,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
“大弟过来。”我从背后亮出了他最爱吃的甘蔗和木瓜。
“嘻...有木瓜,有甘蔗。”他眯起眼睛,缩缩鼻子,得意地朝我扮鬼脸。
“不可以哭哦,不要讲话,静静地坐在这边吃。”我示意他坐在大树背后一根小圆木上,然后从吊带抽出刀来帮他削果皮。
“大弟听话,姨姨明天叫叔叔采蜂蜜给你吃,好吗?”我附着他的耳朵交代着。
听到蜜糖,大弟的口水都流了出来。上一回因为想偷吃蜜糖而误吃了妈妈的枪油,还好没事。
“真的?”他稚气地仰起脸,也学大人的样子压低声音问道。
“当然是真的,姨姨什么时候骗过你?来,打钩钩,骗你是小狗。”我伸出了小指头。
大弟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吃着木瓜笑了。那副样子多天真可爱,我不禁摸了摸他的头。唉,可怜的孩子,才这么丁点大就要面对最残酷的阶级斗争了。
“是敌人!”忠耿队长看清楚了。“是红帽!”他指的红帽就是戴着滚红布边军帽的邻国一等兵。
“咳!”罗方大吃了一惊,脸都变色。“天啊!驳起火来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呢?”
“要镇定,敌人还没有发现我们。”忠耿队长接着命令:“不许乱动,不要讲话,准备战斗!”
敌人会发现我们吗?会搜下来吗?这时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一秒钟都显得很长。
突然,山顶上从扩音器传来了华语声:“罗方、忠耿、冬梅,你们已被包围了,快投降吧,除此之外,只有死路一条!”
啊,多么熟悉的声音,是刘明!我心头一震,随着火气来了,真是卑鄙的家伙,来作孽了。我在心里恨恨不平。
转过头去,只见罗方张着嘴,一只半举的手还停在空中,愣愣在那儿,半响才半信半疑的说:“好像,好像是……是刘明的声音,难道他没有牺牲,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接着,她用力地咬了咬嘴唇,拧了拧手臂,好像是在证实这不是梦境。
“不要讲话,注意听。”忠耿又命令着,从他的神色中我已看出他心中有数。
接着,那冷酷得像野兽的声音又吼了起来:“罗方,罗方,我是刘明,你快带着孩子们投降吧,别再跟人家受罪啦。忠耿,冬梅,快投降吧,不然你们就要被打死了。哼,不被打死,你们也定会饿死在森林里,到那时就后悔莫及啦。”叛徒似乎蛮有信心的想立这个大功,因为他对这里一切情况都十分熟悉,尤为熟悉自己的妻子、忠耿和我的弱点和短处。
我看了看罗方。“果真是刘明。”罗方流下泪来,看来她又喜又不安,心情正矛盾着,而大弟给这突如其来的大吼吓得抱紧妈妈的腿。
我瞧了瞧忠耿,接触到的是坚定而平静的目光,严肃而认真的神情。这眼光、这神情给了我莫大的鼓舞和勇气。毕竟,是亲密战友,我真庆幸。我俩的心已溶到一块儿来了,不必言语作为媒介,一个坚定的信念已牢牢的在彼此间的脑海里竖立起来:“决不投降!誓死战斗!”
哼!叛徒真是狗眼看人低,只会看到人家的弱点,可笑的是看不到我们有着更大的优点,只看到我们活动能力差,却看不到我们都有一颗打不破的、撼不动的铁心。
“快点答复,要不然我们要开枪啦。”叛徒又竭斯底里的嚷了起来,同时把枪栓拉的咔咔作响,平日那一表斯文的画皮统统撕光了,我仿佛看到了那吃人的凶相。
忠耿一动不动地站在大树背后继续观察情况。从国内到边区,从边区返回国内,又从国内重回边区建基地,他和刘明一块儿生活了数十载,对这个家伙的为人,思想变化的状况是相当清楚的。
他知道这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人罢了。这个私心严重、爱子如命的家伙是断不敢这样冒然开枪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私心严重,敌情这么紧而粮仓也准备够了,还坚持去背第二趟,那也不至于有今天这个局面了。再说,就是开枪也不怕,因为和刘明约好的是主嚨,不是这条小支嚨。现在敌人包围的是正矓,只要目标不暴露,突围是不成问题的。
“罗方同志,你看怎么办?”忠耿郑重地问罗方。
只见罗方怯生生的看了看忠耿,又看了看我,张着嘴巴想要讲什么又讲不出,索性低头饮泣起来。
“就直说吧,时间紧迫。”忠耿催促她。
“我一我——两个孩子拖——拖累着,只好留——留下跟刘——刘明了。”罗方低垂着眼皮结结巴巴的讲着。
“那好,希望你们自爱自重。”忠耿也很干脆利落。
“我一一我保证做到不出卖你们,我也会劝刘明的。”接着她精神恍惚地脱下手腕上的表交给忠耿:“这个还给组织上,你们快走吧。”
“记住,不要太相信敌人,你还得找好隐蔽物。”忠耿爽然地伸出手与她握别。
唉,革命者就是这样,当你不是时时刻刻一心无二地把一切奉献给革命,关键的时候就休想挺得直腰板,只好屈着身子被人当狗使。又一个同志沦为叛徒,我感到可怜,又感到愤怒,没有过去和她握别,心潮却起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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