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
前进的脚步 2
一幌半年又过去了,尽管人们是那么害怕分离,但分离的时刻还是来到了。明天家强和另外两位同学就要远飞了,明光赶来叙别,她递给家强一份礼物,加强高兴地马上拆开来看,“啊,是一本日记簿,我还以为这次你要送一打的手帕来啰!”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
“不,我才不呢,我要你天天记下努力学习的一页,而不希望你天天思念着我。”
“好,好,我听你的。”
“家强,去到那边不比家乡,一年四季,冬天还下大雪,你可要注意冷暖啊。”
“你放心好了,我会注意的。”
“你可要勤来信哟。”讲到这里,她已哽咽。
“傻丫头,这么重要的任务我怎么可能忘记!?”
明光感到有千言万语,但此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默默地低着头坐在一旁流泪。
家强挨着明光的身旁坐下,掏出手帕帮她抹泪,说:“别难过,我出国还不是为了咱们俩将来过上好日子吗?放宽心,日子会很快过去的。两年后的寒假,我一定争取回来看你,那时我们就订婚。对了,路过新加坡时,我买漂亮的裙子送给我的准新娘,准新娘该多高兴。怎么你还哭,笑吧,让我多看看你的笑容吧。”顿了顿,他又说:“我走后,你有困难可以去找我过去的同志,相信他们会乐意帮助你的。”家强不愿让明光与她的旧朋友多来往,那是一群追寻虚荣之辈,搞不好会有失去她的危险,自己过去的同志都是正人君子,他是十分放心的。
他们凭什么来帮助自己这个落后分子呢?明光在心里打个问号,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其实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想,整个人己沉浸在离愁中,心中转来转去的都是那些剪不断,理还乱。
*** *** ***
自从家强出国后,明光也转入私立英校就读八号班。
昨天,由于考那繁琐的有关马来王朝的历史课,班上有五、六个同学缺席。这种现象似乎越来越严重,而校方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爱理不理,但有一点是抓得十分紧的,那就是每个月每个人必须缴足二十一元,一点也马虎不得,否则请自动退学。
“铃…”上课的铃声响了,这一节是级任老师的课,这是个刚考完十一号的高材生,今天她看来像是吃了开心果似的特别得意,板制的走廊给她踩得砰砰作响,身后更是扬起一片灰尘。
教过了一遍书后,级任老师停了片刻,然后开始发问,一个又一个的答案都不能令她满意,最后问到一个大个子同学,这次他连答都答不上来了。
“哼!怎么?答不上?”老师双手插着腰、傲慢的故意拉长声音问。
大个子学生有点恼了,他简单的应:“就是不会!”
“哼!还敢嘴硬。”她撇了撇嘴,白了白眼,然后用手指着大个子:“你知道吗?你的年龄都比我大了,可以当人家的爸爸了。
这回大个子真的恼火了,他涨红着脸,粗着脖子喊了起来:“你都可以当人家的妈妈了。”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坐下。
这下可好,班上炸开了锅,久久静不下来。
“笑什么?笑什么?安静,安一一静-一”老师伸长脖子、叉腰拍案叫骂着。
明光并没有笑,她笑不出来。
又是上历史课,那身披着像和尚的袈裟的印度籍女教师黑着一张脸步入了课堂。她向那满座的班上扫了一眼,脸膛更黑了。拉开了“机关枪”的枪栓,就来一阵猛扫。兴许,她讲了几十年的滑嘴溜舌的印度语,现在讲的又是英语,所以真使人们的耳朵应接不暇。这一阵“扫”似乎不够解气,当场罚站了昨天因测验而逃学的几个学生,再来一招就是罚写各自的名字一百次,这是再简单也没有的了,大家的年龄起码都在“十八”以上,在华校写了十二年的名字,现在到英校也有半年的光景了吧,几个豆芽字闭着眼也划得来。因此,没费吹灰之力,一个个交卷了,其中一张是写汉字的,印度老师指着那满纸的“豆腐块”问道:“这是你的名字?”
“叶斯!”那个男同学“豪迈”大声的应道。
印度老师收起了黑脸,嘴角挂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OK!”
由于好奇,前座的同学忍不住打量一眼那张纸,不看犹可,一看之下笑得前俯后仰:“啊呀,是丑八怪、王八蛋呀!”顿时班里又爆开了一堂哄笑。印度老师莫名其妙地追问出了什么事,然而并没有人理她,大概是感到不对头了吧,下课后她拿去请教校长,可这事也没见下文。
这样的处罚,简直是跟小孩子开玩笑,明光感到心情烦闷。“学校是神圣的地方”在明光的心目中已经歪斜变形了。说得准确一点,有的学校简直成了商业交易所。
放学了,明光一路上惦记着早上课堂里的事,怪不舒服的,可不是吗?不顺眼的事随着自己的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多。
随着心潮的起伏,明光骑脚踏车的速度时快时慢,拐了弯前面是一排刚建成的五层店屋,店屋四面粉刷一新,粉红色衬着浅蓝色,既显眼又华贵,楼房最底层是一排商店,什么杂货店、五金店、咖啡店的,最引人注目的要算那间挨着小巷的百货公司。门口上高高挂着两个金漆大字“大富”,匾的上方还綴着红彩带呢。店里到处飘着缤纷的彩纸、彩球,成“L”字形的宽大玻璃橱窗里站着十来个真人样大小的塑雕模特儿,这些个木偶个个穿着华丽、鲜艳的衣裳,摆出千姿百态招徕顾客,播音室里传出刺耳的洋音乐,充分显示其新张大喜,充分炫耀其富丽堂皇。
在“大富”旁边小巷里围着一群学童,叽叽喳喳地不知喧闹什么。好奇心促使明光驻足观望,她发现学童中间有一缕微弱的烟火升起来,莫不是顽童玩火!得阻止他们。
还没有走到跟前,明光就发现在那群孩子当中有个黑影在摆动,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老婆婆蹲在地上,她在干什么?当走到跟前时,明光不禁呆住了,地上砌了三块破砖,上面摆着一个黑糊糊的美禄罐,看样子是经过相当时期火烧的了,罐里的水吱吱地滚着,也不知煮的是什么东西,只能认出时而漂起的几颗米粒。“灶”里烧的尽是废纸!有几个小孩正在把捡来的废纸递到老婆婆的跟前,只听老人家的嘴里不住的称谢。仔细打量一下,发现老人家一头满是灰的白发,缺乏表情的脸布满皱纹,身上穿的是布满补丁的蓝衣黑裤;她颤抖的手不停地往“灶”里加‘燃料’,嘴里却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人老了、穷了,不中用了,连亲生儿子都不愿收留,唉!我的命好苦啊!”听着,看着,明光感到一股辛酸味从心口往鼻尖钻,随之眼前的景物也显得有些模糊了。
“走开,走开!”沉思中的明光被突如其来的吆喝声吓了一大跳。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子向人群摇了过来;他一头稀疏的滑溜溜的油发,看来连苍蝇都无法站得住脚,身上紧紧裹着雪白、笔挺的西装,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皮鞋蹬得“咯咯”直响,他一脸的鄙夷、不耐烦的神色,那多余的脂肪把眼皮挤得几乎遮去半只眼,露出来的仅是那三角形的白多于黑的了。在那红得发亮的大鼻子底下是“八”字形的嘴,由于要竭尽所能表示其鄙夷之心情;他不断地哼着鼻子,而每哼一次鼻子,嘴角就更往下斜,由15度转为25度、30度,最后大概有45度了吧,明光凭着她对几何学的熟悉,在心里暗暗替他测量。
“叱,走开,走开,这有什么好看的?”他一边显得不耐烦地挥着肥手赶那些学童,一边向老婆婆走过来。
“老东西,你赖在这里干吗?还不快走!”他双手叉腰,口沫横飞,随着他的嘴张开,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烟、酒臭味强钻入人们的鼻孔,明光下意识地用手帕堵住了鼻孔。
“头家,我白天只是在巷子里,并没有到[五脚基],请你行行好,我没有家呀。”说着趋前作揖。
那头家一看可慌了,连忙后退几步:“你有家没家,我可管不了,反正你在这里就阻碍我的生意,快滚!”
“头家,我没有向顾客乞钱,这怎么说得上呢。”说着,老眼噙满了泪水。
“哼,就你这一身秽气,就足以吓跑我的顾客了,还啰嗦什么,穷鬼,快滚!”他不耐烦的摆着肥手,摇着肥脑袋。
老婆婆呆呆的站了一阵,然后艰难地弯着腰收拾起家当来。几滴老泪滴落在地上。提着一个破篮子,驼着身子,她巅巅巍巍地走着、站着,神态茫然、木然,在一片漆黑中似乎在想到哪里去?能到哪里去……这个世道!
看到这一幕,明光感到心口的旧伤又挨了一棍似的,火辣辣的疼,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童年。
明光家里兄弟姐妹很多,像阶梯般排列。父亲是码头工人,早出晚归,拼死拼活地工作,家里的经济状况还是捉襟见肘。没有办法,母亲一边操持家务,一边抓紧时间制作糕饼来卖。每天清晨五点钟,才不过五岁的明光就得离开暖洋洋的被窝,披着星光,迎着寒风一手挎着一只小藤篮,一手拉着姐姐的衣摆,:“番薯粿哎!芋粿哎!”拉开了嗓门不停地叫卖,直到把天叫亮。糕卖完了,一路回家心情愉快,小明光挎着空篮子连蹦带跳,还没等进得家门老远就喊:“妈,糕卖完了,我今天卖了一块钱。”可是好花不常开,糕饼销不出时,小小的明光学会了心情沉重,因为那样会亏本的呀。况且有时妈妈心境不好,误以为孩子贪玩没有用心兜售,还得挨一顿打呢。
上小学后,明光不止清晨卖糕,下午放学后也到附近街坊、板厂卖绿豆汤、红鸡蛋,夜间则卖“沙昆”、“古弄果”。空闲的时候,明光也帮妈制作“沙昆”,就是把裁好的风筝纸用一根玻璃管子卷成长长的圆筒形,黏上浆糊后,再将妈妈炒过的椰屑、硕莪粉拌上白糖,装进去后拧紧两端就行了。
有一次,八岁的明光和九岁的哥哥像往常一样,两个人结伴沿街叫卖。一个高大的青年向他们招手。啊,生意来了,兄妹俩高兴地迎了上去。
“阿哥,你要买什么?要‘沙昆’还是要‘古弄果’?”嘴甜的明光推销她的‘货物’。
“我自己看。”青年傲慢的应着。
青年这边翻翻、那边捏捏,“哼,这么‘老雅’的东西都敢拿来卖?”嘴里是这么说,但一手拿起‘古弄果’就往嘴里塞。
“阿哥,这三粒果是一毛半。”
“他妈的,这样‘老雅’的东西都要算钱?”青年吼了起来。
“这东西都是新鲜的,怎么会‘老雅’呢?阿哥,还我们钱吧。”兄妹两几乎是哀求了。
“别在这边‘拷父’‘拷母’。”青年一把抢了明光手上的篮子往沟里扔,然后一手叉腰,一手继续往大嘴里塞果子。
“啊,我的篮,我的篮。”少说这里面也值得两三、块钱,看着乌黑的沟水把整个篮子吞没,兄妹俩不禁失声大哭了起来,而那可恶的青年却像中了马票似的在那儿狂笑。
从此,在明光小小的心田里种下了弱肉强食的印象。
大概有九岁了吧,明光还在继续做她的‘小生意’。有一天,卖着卖着,一个人来到了板厂老板的家门口。当明光看到一个胖乎乎的、一脸凃着厚厚的脂粉、满身穿金戴银的妇女走出来时,就笑着迎了上去:“头家娘,买糖菓。”
当胖女人看到明光就要跨进门时,赶紧把脸一沉,把眉头一皱,不住的挥着手:“走、走、走,快走开。”好像明光是大煞星,一进屋就会带来什么大灾难似的。
小小的明光给吓住了,瞪大着眼,张着嘴,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还不走开?”胖女人的脸几乎皱成一团了,难看得像母夜叉一样。
“咭咭,‘路比’‘路比’”,“汪、汪、汪”随着她的喊声,一只高大的狼狗带着咆哮从后院扑了上来。
“啊!”明光给惊醒了,转身急急奔出篱笆门,身后传来了重重的铁门撞击的巨响,接着是夹着狗吠的胖女人的咒骂声:“哼!穷鬼都想进这个门!”
当年伤透了的心这时又隐隐作痛起来。这个世道就是穷人处处遭白眼、奚落、欺凌,可不是吗?当年家里穷困潦倒时哪里有什么客人来到,什么一篱之遥的舅父、舅母都难得上一趟家门,更不必讲有困难时能帮上一手,而随着家境逐步改善,客人也较多了起来。这是为什么?难道就像妈妈讲的那样,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吗?不,宿命论是骗人的。但那是为什么?明光想不到根本去,只感到头昏脑胀,她用力把头一甩,脚下不期然地加快了速度,然而这些问题仍然像胶一样的黏着她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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